等到邬眉恢复力气,她将红梅带到自己家。
那是一个距离夜总会并不远的平房社区,邬眉租住一个大合院中的一间。
一路上,高墙红砖隔绝光线,灯火零星挂在路边,邬眉轻车熟路,红梅亦步亦趋,还要躲避墙根的大小便和臭水滩。邻居家早早入睡,院子也没了灯光,就着苍白月色邬眉摸索许久,才把红梅请进房间。
伴随室内灯光开启,邬眉对红梅说:“随便坐。”又回院子水池旁,拧开水龙头,小声洗脸漱口。
红梅看着她洗完,带着一身寒意向她走来,才跟着邬眉进了门,落了锁。
邬眉的房间很小,单人床占据一角,折叠桌椅挤在门口,靠墙的衣柜却比床都要宽,连衣裙五颜六色地冒尖。她用冷水洗完的脸在昏黄灯泡下白如床单,寻来毛巾粗鲁地呼噜两下,便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
她不作声,红梅便也不作声。等邬眉躺好,又给她摆正姿势,将被子严严实实掖在脖颈间。
邬眉闭着眼,却笑出声。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红梅问着,把手覆在邬眉额头,比对自己的,似乎有点烧;又俯下身,将额头相抵,才确定,对方似乎真的在发烧。
她左看右看,试图找点药来,却只能看到那衣柜大大喇喇倨在当中,像邬眉的生活里只有衣服似的。
于是她不得不问:“你发烧了,家里有退烧药吗。”
邬眉闭着眼,笑盈盈地,酒气从嘴里传来:“你像我妈。”
“没有的话,酒精也行。”
“我嘴里。哈——”
邬眉对红梅哈气,酸味酒味并着寒意,让红梅忍不住掐住她鼻孔迫使她闭嘴。邬眉这才睁开眼,皮像个孩子:“没有。”
红梅收回手:“这个也没有的话,盆呢?”
“不用麻烦,我睡一觉就好。在我睡着之前,跟我聊聊。”
她往床里使劲挪了挪,留出一人大的空隙,自己紧贴墙,也被棉被柔软地包裹着。
红梅这才坐在床边:“聊什么?”
“什么都行,随便说说。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红梅看看她,又看看她的房子,许久才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我不会问。但如果你愿意说,我可以听。我会保密。”
一时间,房间里静得只有她们的呼吸。
“你确实不是个孩子,你很聪明。”
邬眉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红梅揣着手,突然想起来:“今天没带围巾。现在知道你住这,晚上打工之前,我给你送来吧。”
“什么围巾?”
提到这个红梅非常得意:“省城冬天跟我家不一样,老刮风。原本我想去买条围巾,要两块钱呢,太贵了。就买了两块钱的线,够我织三条。很省钱吧?”
邬眉一时无言:“你每天洗盘子也能赚两块,省那个钱干什么?”
“第一次见面,你把我和晓晓介绍给郭哥,你说的情况,应该是晓晓家里的情况。我不知道晓晓是怎么跟你说我的。
“我父母务农,收入一年到头也就是两百左右,交完税,买来年的种子,喂喂自家吃的牲畜,就剩不了多少了。即使这样,也不是每年都有这个收入,今年就遭了蝗灾旱灾,地里秃得什么都没剩下。
“我打工,一为伙食费,二为攒学费。只要忍过这四年,毕业包分配,还分房子。城里一年能赚四五百,等到那时候,我就能养活家了。”
“你知道欧式街的商品房多少钱吗?”
“不知道。”
“水泥盖的小楼,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一万多。买个彩电,买个电话,添添家具,两百管够。”
“你赚钱是为了买房吗?那对你应该很容易吧。听郭哥说,你每个月能赚好几千呢。”
“我买只要四个月。你得等四年。”
“你是说花费的时间不同?但我刚刚就用知识救了你,未来,我还可以救很多人。房子是小目标,有了房子以后,我要好好工作,帮助因为各种原因生病的人回到他们的工作岗位。大家各司其职,一起建设社会,我们的未来就会变得越来越好。”
红梅兴致勃勃说着,却看到邬眉表情冷下来。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望向红梅的表情,就恢复初见那般冷峻讥诮。
察觉到这个变化,红梅问:“怎么了。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学习让你有了成年人的技能,但你确实是个孩子没错。”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区别?到校前我就满十八岁了。”
“十八岁就不是孩子了吗?”
“那什么是孩子呢?”
邬眉冷笑道:“你说你可怜那些卖身的女孩,你知道她们中有人跟你同岁吗?是她们不愿意上学,生来就喜欢以色侍人吗?第一次卖身,可以是一生里卖身的最高价,也可能根本换不来钱。你只看到钱的流动,却看不到对钱产生的根源,对表象叹一万次气,怎么听,怎么像黄鼠狼给鸡拜年。”
红梅低着头,看向自己的手。
在谢芳的监督下,它们不再像刚开学那样粗糙干燥,在甘油滋润下,变得圆润一些了。但在打工的时候,浸在一夜水中,它们还是会原形毕露。
“但这不代表我没见过苦难。当村里的女孩都被剥夺念书资格,一个个结婚,被催生儿子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是幸存者吗?得有足够好运,我才能被父资助到大学。
“所以我一直努力学习。
“别人家儿子有书念,我也有书念;别人家儿子能在城里找到工作,把全家接进城,做城里人。那我一定也可以。不然我还能怎么样呢?
“有的是家里有钱、也被宠爱的女孩,她们从来都不需要为吃饭发愁,只会挑剔吃得够不够好。但那些都不是我。我只能做好自己,用余力去帮助别人罢了。”
坦诚至斯,二人再次相顾无言。
“你学费还差多少?”邬眉忽然问。
“每年需要二百四十,明年的,还不到一半。”红梅坦诚相告。
邬眉安静片刻,手指掐在眉心,声音断断续续地嘱托起来。
“夜总会大部分是□□开的,赚钱方式是卖酒、卖小姐和少爷。他们的规矩是按照地区划片,这个帮派,那个山头的。
“今天前台出事,是因为新天地的死对头内讧,换了新东家,来砸场子。只不过是拿我做由头,想买我。老板没同意,不是因为他有多在乎我这个销售,能卖货的到处都是,只是因为他要拿我立威。剑拔弩张,差一点就要动手。
“所以我今天为了装孙子,喝了十来瓶洋酒,喝成了你看到的那样,他们才重新称兄道弟,把我扔出来了。
“之后麻烦事不会少,你和晓晓以后别来了,我再给你们找别的工作。”
居然这么凶险吗。
红梅下意识问:“那你怎么办?”
邬眉斜眼瞧她一眼:“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也没能力解决。”
“你为什么需要钱?”
“有人需要钱,我有能力挣。”
“那你能换个地方工作吗?”
邬眉咧咧嘴:“不是所有工作都不需要学历,容许我工作的地方,工资也不是我想要的价格。”
“你可以学嘛,什么时候都不迟。如果你需要帮助,我总能帮你想想办法的。”红梅恳切道,“我只会这个。”
邬眉静静地看着红梅,看了好一会儿。
“你回去吧,我要睡了。”
她下驱逐令,翻身,面朝墙壁。
这是拒绝沟通的意思,红梅当然知道。于是她只好再给邬眉掖掖被子,走向门口。
“我今天会把围巾带来的,你送我两身衣服,就当作是回礼吧,别客气。”临走前,红梅再次说,“记得好好吃饭。”
被窝里的人没有回答。
开关啪地停止工作,屋外的月光投在地面,在一室黑暗里照亮回程的路。
红梅关上门,就离开了。
沿着来时的路,行进在夜幕垂落的无人街头,伴着星光,红梅慢慢回到学校。
大门落着锁,值班室却有人,被唠叨好一顿,红梅仍旧进了楼门。她摸回寝室楼层,却在走廊里看到一个人蹲在阴影里,默默啜泣,瘦小的身影不住颤抖。
“……晓晓?”
陈晓晓抬起头,看到是红梅,哭腔怎么也忍不住:“对不起……我去医院,说有人意识不明,他们问我在哪,我说新天地夜总会。他们就不管了,去救另一个人了,我……”
“没事。菲菲姐恢复意识了,我送她回了家,我也回来了,没事了。”
“我好没用,我……”
“你没事就好,真的,我和菲菲姐都会这样想的。”
在夜里,眼泪枯竭殆尽。
她们爬上床,各自入睡。
红梅把自己用棉被裹满,想起不值一提的存款,无不疲惫地合眼。
菲菲的世界,是她没去过,也无法理解的世界。菲菲艰难求生,一定有她的理由。把围巾送给菲菲,也许就是她仅能为她做的事了吧。
起码在夜晚,还有一点温暖,能护佑她回家,睡一个温暖的觉。
翌日,红梅抽空把围巾送到邬眉住所,邬眉不在,就把它放在窗台,跟邻居说过,才悄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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