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卫琅月拿到装有三宝酥的食盒,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冰凉的秋雨还是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这个时候,卫琅月无比后悔自己选择步行而不是乘坐马车。
海棠看出了她的焦虑,安慰说道:“没事郡主,等我们回到王府,正好可以赶上晚膳。”
卫琅月叹了口气,罢了,她也只能换个角度想想来安抚自己体内那颗焦躁不安的心。
两人就这样步履匆匆穿行在潮湿的街道上,不料,视线前方突然发生巨大骚乱,只见行人全都面露恐慌发出刺耳尖叫,连滚带爬地朝她们这边跑来。
“是妖怪!会吃人的妖怪!”
“快跑!大家快逃命啊!”
不知是谁在拥挤的人群中大喊一声,惹得附近不明状况的人也恐慌害怕,抛开脑子就跟着他们一起逃跑。
人人都往东,唯独卫琅月和海棠两人还在向西走。
“你们疯了吗?西街有吃人的妖怪,你们现在过去无疑是送死,还不赶快逃命找个安全的地方。”一位好心的大爷抓住卫琅月的手臂,阻止她再继续前进。
卫琅月摇头扯出手臂,嘴里的不字还未说出口,只听见一声巨响从西面传来,接着就是长时间的地动山摇,地面的房屋建筑顷刻坍塌,一时间,哭喊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地蹦出来。
天空黑云密布,仿佛下一秒就会吞噬整个人间。在她看来,不过只是眨眼的功夫,原本和谐安宁的世界就彻底变了样,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郡主!”
逃跑的百姓剧增,卫琅月和海棠早已被乌泱泱的人群冲散。
“郡主!”
“王府!王妃还在王府!”
海棠的话被嘈杂的人声撕碎,身影逐渐淹没在阻塞不通的人流中。
卫琅月竭力稳住身形,整个人被陷入恐惧的行人撞得生疼,手里提的的三宝酥也被碰掉碎了一地。
对,阿娘,阿娘还在家,她得回去。
她这样想着,也不再顾虑其他,使出全力推开挤在她周围的人。
等她成功挤出人群,再次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时候,四肢早已没有什么力气了。
但她决不能在这里停下。
“让开让开!”
一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乞丐倏地从她眼前跑过,狠狠冲撞到她的肩膀。
卫琅月顿时失去重心,眼见自己即将与泥泞不堪的地面来个亲密接触时,一双宽大温暖的手扶住了她。
“小心。”
那人用冰冷不带有任何感情的男音提醒道。
“多谢!”
卫琅月垂眸道谢,但因心中着急赶路,站稳后双脚未曾停留一瞬,所以并没有看清帮她的人的面目,余光只瞥见对方的黑色衣摆。
等她跑到西街时,看见的情景与东街别无二致,地面都是倾颓粉碎的屋宇,以及不绝于耳的呻吟哀嚎。
卫琅月不敢停下脚步,目标明确地继续往前跑,直到看见“齐王府”这块匾额才略一松了口气。
王府大门紧闭,从外看似乎并未遭到地震的影响。
她深深吸了口气,随后走上台阶推开大门,却见府内一地悲惨的景象。
就在这一刻,卫琅月脑中绷紧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娘”
“阿娘!”
她的身体和声音止不住地发颤,耳朵也只能听见嗡鸣声,视线搜寻了四周一圈又一圈依旧看不到任何人。最后眼泪纵横地跪在地上,徒手在一堆乱石中翻找。
她毫不停歇地挖着翻着,直至手指血肉模糊,才看到了被压在石头下已经奄奄一息的老管家。
“郡主……夫人她……她在后院。”
老管家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完这句话,旋即两眼一闭,彻底没了生气。
后院,后院。
得知陆练琬的消息,卫琅月便不管不顾向王府后院冲去。
期间地面再次剧烈摇晃,她摔倒在地数次,手心和膝盖都磨破了皮磕出了血,却仍然不肯停下脚步。
这世间没有什么能阻止她寻找娘亲,哪怕是老天爷也不行。
当她跌跌撞撞跑到后院,身上除了泥泞污垢,还有已经风干的深红血渍。
只一眼,她便看到了趴倒在正中央的陆练琬。
“阿娘!”
陆练琬身上压着粗壮树干,整个人陷入了昏迷,没能像平日一样喊着小宝回应她的话。
卫琅月这下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撕心裂肺的痛。
她飞奔跑到陆练琬身前,使出浑身解数想把树干推开,但自己的力量太过弱小,沉重的树干纹丝不动地压在陆练琬的身上。
“有没有人!”
“救命!救命!救救我娘!”
“有没有人帮帮我,救救我娘!”
整个王府无人应她,卫琅月跪在地上,不争气的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她声音哽咽,喉咙像被灼烧一样痛。
“帮帮我……”
“救救我娘……”
她还在用自己那如蚍蜉一样弱小的力量推着树干。
正当她万念俱灰之际,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突然出现,这手扶过她,她再熟悉不过。
只见那人轻轻一提,这棵对于自己来说无法撼动分毫的树干便从陆练琬身上移开了。
“轰——”
树干被人随手扔到旁边的空地。
卫琅月此刻一心只有陆练琬。
她抱起陆练琬温凉的身体,泪水决堤,边哭边摇头,声音像乌鸦的叫声一样嘶哑,“娘,宁安回来了,宁安带了你最爱吃的三宝酥。”
说罢,却看到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哪还有三宝酥的影子,心中顿时更加悲痛。
“阿娘……你醒醒,你快醒醒啊。”
“宁安求你了,宁安求你了。”
“宁安以后一定好好听话,不再惹你生气,好好学绣练琴,你快睁开眼看看宁安。”
卫琅月哭喊着,抓着陆练琬冰冷的手放在自己湿润的脸颊上。
想象中对方苏醒的画面并没有发生,她怀中的温婉女子依旧双目紧闭。
卫琅月只能嚎啕大哭,除了哭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哭了很久,久到夜幕降临将她笼罩在无尽的黑暗痛苦中,久到身体无力,久到泪水干涸,口暗哑难言。
而那位出手帮了她两次的人就这样安静站在一旁,她跪着哭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
卫琅月蠕动嘴唇,花了好半天时间才找回声音,随后轻声说道:“……谢谢你”
那人没有回应这声道谢,而是平静发问她:“邪煞马上就会来到这里,活人死人都会被它们吃掉,你不跑?”
跑?
卫琅月眨了眨干涩胀痛的眼睛。
她能去哪?阿娘死了,她哪里也不想去。
见她不说话,那人也沉默了。
良久后男子又开口:“还是说……你想带着尸体走?”
这句话敲动了卫琅月的心,她眸光轻晃,低声问:“可以吗?”
“随你。”
男子态度极为平淡,好像卫琅月提出自己要留在原地等死他也不会惊讶。
“算了……”卫琅月摇了摇头,“比起奔波逃亡,我还是想让阿娘睡在一个安静没人打扰的地方。”
男子:“行。”
卫琅月抬起头,正好看到旁边被毁坏的鸢尾花花丛,脑海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她好像看到了平日站在这里浇花除草的陆练琬。
陆练琬生平最爱鸢尾花,若把她葬在自己心爱之物旁,应当能睡个好觉。
定下主意后,卫琅月摇摇晃晃站起身,但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给她找工具了。
就这样,她走到花丛旁,用那双本就血肉模糊的手闷声刨着土,整个人仿佛没有痛觉。
卫琅月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呜咽声,同时任由泪水模糊视线,那豆大的泪珠一滴滴掉落打湿了泥土。
她这双手,曾为阿娘梳过头、捶过肩、熬过汤,而如今还要亲手为她挖出坟地。
此时此刻卫琅月终于明白了——人不是只有老了才会死,人是随时都会死,或许只是眨眼的功夫,便会冷了血没了气,再过多年,又成为天地间一捧尘土、一堆白骨。
不知男子是不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突然开口说道:“凡人很脆弱。”
简单五个字,卫琅月却从中听出了几分安慰的味道,但她现在并没有心情谈话。
男子见女孩一心刨土并不搭理自己,并不觉得尴尬,反而自顾自继续说道:“她是你很重要的人。”
“不,”卫琅月一口否定,手上的动作不停,“不是很重要的人。”
“阿娘不是很重要的人,阿娘对我而言,是世上最重要的人,是我想用生命去守护的人。”
男子闻言呼吸微微一滞。
气氛一时安静下来,期间无人说话,等卫琅月安葬好陆练琬尸身后,男子再次开口:
“那……你想修仙求道吗?”
这个问题让卫琅月一愣,她起身看向身前的男子。
这是事情发生以来,她第一次正视他。
只见黑帽之下的脸漆黑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楚男子的真实面容,她骇然一惊,但也只有一瞬,旋即很快回过神,沉眉说道:
“我为何要修仙?为何要求道?”
“修仙能让亲人平安顺遂吗?求道能让亲人起死回生吗?”
男子顿时沉默不语,而卫琅月也并不打算给他回答的机会,自己说出了答案。
“不,不能。”
“你们修者口中济世救民普度众生的大理想我根本不在乎。修仙求道既然救不了我阿娘的命,那这仙道于我而言不过敝屣尘埃。”
卫琅月话语和神情满是鄙弃。
她冷冷看着眼前帮过自己的人,她能感觉到他的强大,而正因为他有着凡人无法企及的力量,她才会心生那零星的恨意。
她恨这些有撼山拔树之力的修者,明明受凡界万人敬仰与尊崇但却救不了任何人。
但实际上她自己很清楚,她恨的并不是这些无为修者,她恨的只有窝囊无能的自己,这样做不过是在逃避。
“那你想如何?”
一道低沉沧桑的声音掠过耳畔。
黑衣男子的身影也在声音响起的同时瞬间化作泡影消散。
卫琅月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尚在滴血的手指紧紧抓住衣角。
她想如何?
她一生所求很简单——亲朋好友健康快乐,全家幸福美满足矣。
“这便是你心中的道?”那声音又问。
卫琅月闻言微微愣神,道?她不懂什么是道。
若心中的执念与初心可以称为道,那她想用生命守护亲人的决心的确是她的道。
想罢,卫琅月坚定点头,“是,这便是我的道。”
话音刚落,耳际骤然响起琉璃崩碎之声,清冽尖锐,下一刻,她眼中的场景便如一面破碎的玉镜,四分五裂的碎片变为齑粉在空中缓缓飞扬。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不等卫琅月反应,整个世界再次回到了最初的黑暗,而她的意识也在这漆黑一片下渐渐陷入昏睡。
……
沉睡之中的卫琅月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她仅仅是一个旁观的边缘人,没人能看得见她的身形,听得见她的声音。
她来到了自己熟悉的王府,但府内情况却与她经历过的不同,齐王和王妃膝下只有一子,而这个孩子没有拜入仙门,而是居家用功学武读书。待他弱冠之年,国家边疆战事紧急,朝廷无可用之才,昔日的男孩已到能为国效力的年龄和体格。帝王看重其才智谋略,派他连日赶往前线作战。就这样,几年过去,仅而立之年的男子已是军功赫赫的镇国将军。在他的镇守下,边疆无人再敢来犯。又过两年,回到王府的将军娶妻生子,克尽孝道,王府一家其乐融融。十五年后,齐王寿终正寝,王妃也已是风烛残年,哪怕请了天下名医身体也不见任何好转。
在王妃弥留之际,病榻前只有悲伤哭泣之声。
“娘这一生,儿孙绕膝,富贵满堂,本应该是圆满的。但为娘又时常觉得少了些什么,心里空落落的,但究竟是什么呢……可能要等我死之后见了神仙才会知道。”
王妃说完,因视力衰退而暗淡浑浊的双眼缓缓望向窗外。
屋外的庭院种着几株茁壮的桂花树,那是她日夜精心呵护的成果。她的丈夫和儿子见此经常打趣她,说她对待这些花木就像对待自己亲生孩子一般上心。王妃听到这类话也只是笑笑并不作答。
于她而言,这桂花树早已是她的亲生孩子了。
“娘好像闻到了桂花香,是外边的桂花开了吗?”王妃边说边颤颤悠悠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什么。
跪在一旁的儿子急忙上前握住她悬在半空的手,只当王妃她是嗅觉也开始出现问题,哽咽说道:“娘……未到白露,花尚未开。”
王妃闻言怔愣一瞬,随后苦笑一声,“这样啊,那还真是遗憾,不能在死之前再看一次花开。”话说完,这位白发鹤颜的老人脸上凝着笑容永远闭上了眼睛。
见此,整个房间的人顿时痛哭流涕,时过五年,王府再一次被悲伤笼罩,风过之处皆有化不开的恸楚与哀戚。
卫琅月本以为自己看见亲人度过安稳的一生心里就不会有缺憾,但事实上她想错了。
她不仅想要娘过得安稳顺遂,她还想要娘过得开心快乐。
人就是这般贪心,这是人固有的劣根性。
眼前的画面逐渐消散,世界再次归于沉寂。等卫琅月神思归位,睁开眼发现自己脸上布满了泪水。
混乱迷离的意识让她分不清刚才的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这个结局如何?”那道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沧桑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出现在她的神识之中,但现在的她并不知道何为神识。
漆黑的空间里突然出现一束暖光,直直打在卫琅月的头顶上,为她照亮了一寸天地。
时间在一呼一吸之间流逝。
此刻已经完全恢复清醒的卫琅月平静地拭去脸上的泪水,冷笑一声答道:“不如何。”
这个答案显然不在那未知事物的预料范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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