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仲秋(1)

戌时才过,应安府的赵家府上陆陆续续地点起了灯。府内来了客,众侍女娘子正忙着备好吃食,无人注意墙角上搁着的梯||子,正灵巧地落下一个娇小身影。

赵香盈自梯||子上落下,拍了拍手。却不见平日里替她收拾整顿的贴身侍女酿梅并在一旁躲着等她,心下有些生疑。只待走了几步后,方才拍拍脑袋,低声念道“完了”。

她今儿与乔家的几位小娘子打马①,多耽搁了一会,便误了时辰。原本她也想从瓦子巷回来就家去,可路上遇见乔家的一位小娘子,左右劝她去打马,自己也忍不住心痒痒了,这才又拐了弯去了乔家。

赵香盈平日打马厉害,但知道留给他人三分面子,自己赢七分,好让自己和对方都得趣。可今日,她也不知为何,莽了性子,只顾得自己开心。乔家的几位娘子也是见她赢了筹码铜钱多,不肯轻易放过她。

这厢一来,赵香盈本该酉时就回来,却拖到了戌时。

她现下想起来,自己出门前,乳娘千千万万叮嘱她要早些回来。她却始终记不起乳娘为何这般嘱咐。她只盼自家阿娘没有在自己闺房中等着,那便万事大吉了。

赵香盈快步走到自己院子里,靠着门,这才呼了一口气。还不曾细细想起今日万乳娘说的事,自己就被里头一人扯了去。赵香盈定睛一看,那可不就是自家阿娘身边的方娘子吗?

她心里“咯噔”一声,正要往那方娘子身后望,却被方娘子一脸正色打断道:“小娘子不必再看了,长孙娘子不在这里。奴婢是来替小娘子换衣裳的。”

“换衣裳?”赵香盈颇为诧异,又望了望自己身上穿的衣服道,“我现下这个样子也不差,为何还要换?”

方娘子忙推着赵香盈往屏风那头走:“长孙娘子吩咐了,小娘子不仅要换衣裳,还沐浴上妆。”

赵香盈不禁哑然,但看着方娘子一脸肃然,她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她的心思一向不在胭脂水粉,女儿娇柔上,都是自家阿娘替她打点着。

待一番梳洗好,方娘子才替赵香盈上妆。

“小娘子还是要多多打扮才好。”方娘子说道,看着镜中人儿的面容,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小娘子也莫要再让长孙娘子担心才是,这外头还是少去……”

“好好好,都听您的。”赵香盈笑了道,“可是爹爹都不管我,您和阿娘多少也宽点心罢。”

方娘子听了赵香盈说这话,便知她又是在应付自己。这位小娘子的应付话,她不知在长孙娘子那里听过多少回了,可这小娘子依旧没有改。

望着镜中梳妆好了的自己,赵香盈现下只想喝上一碗热腾腾的汤水,她在乔家只用了两块糕点,现下已是饿得不行了。

“方娘子,这妆梳好了,衣裳也换了,您总该告诉我,今儿是什么事罢?”赵香盈转身看方娘子问道。

方娘子本也知万乳娘今早已千叮万嘱过赵香盈,听得她如此说,只得执了她的手,带她出房门,一一与她细说。

待到了赵府前厅,赵香盈便见长孙娘子正和赵家的大娘子吴氏一同说话,而赵老太太的下榻一席,坐着一个陌生郎君。那郎君旁边还围着几个赵家的小娘子和小郎君。

那陌生郎君气质如深谷幽兰,双目清澈,仪态温雅,容貌虽美,却不显羸弱之风。

赵香盈还未能看清那郎君的身量,便先望到了那年轻郎君旁边一席。那儿正坐着和大学士爹爹相谈甚欢的娘舅长孙文。

她一时有些眩晕,但见那年轻郎君的目光看来,想着不能失了身份,便只能就着方娘子搬来的椅子坐在长孙娘子身边。

若是她半路上就知道她娘舅长孙文来了,她定会拔腿就跑。哪管得了自家阿娘和老太太的叫唤。

长孙文是南都云信书院的先生,也是嘉元十二年的状元郎。当年,长孙文进士及第后,加上容貌又美,连忌惮外戚干政的官家都动了心思,想留他做驸马。官家是一向不用状元郎做驸马的,可见当年的长孙文是多么风光。

原本赵香盈对这位娘舅并无偏颇意见,只因自己曾被大学士爹爹送去云信书院读书一年。那年赵香盈十岁,正是性子最为散漫的时候。长孙文则向来不拘言笑,修身养性皆以沉稳内敛为傲。因亲眼见过长孙文在书院里惩罚学子,赵香盈对长孙文是能躲就躲。

一旁的长孙娘子乌油油的发上戴着素团冠,身着小袖对襟,浅黛绉纱旋袄,瞧着让人说不出的舒服。

她瞧赵香盈来了,便偏头道:“还不赶快去拜见老太太,你娘舅和表哥哥。”

赵香盈面露难色,欲开口向吴氏求情,没想一向沉默寡言的的大娘子吴氏也点了点头道:“是了,方才老太太还在念叨呢。”

没法,这该去还是得去。

长孙娘子望着赵香盈不情不愿地过去,禁不住叹了口气:“你说这孩子,到底是随了谁?”

吴氏本就是个呐呐的人,可见长孙娘子一脸愁容,便也心软道:“盈盈文采斐然,只不过是性子纵了点。现下你中意的人也来了,多少也宽宽心罢。”

长孙娘子道:“这事还说不定呢。我那哥哥说,年轻小郎君的事他管不着,若是他那小郎君看得上咱们府里哪位小娘子,便也算亲上加亲,看不上也便作罢。”

长孙娘子平日里也拘不住赵香盈,可心底实在忧心自家女儿如此放荡不羁,嫁不出去,便前几年就开始打听适娶的郎君。听得长孙文的嫡子长孙东篱将来京殿试,寻思着自己也见过几面,觉着那孩子不错,若是能亲上加亲,也再好不过。

便是如此,长孙娘子往长孙文那边写了信去,但长孙文才近日才将事定下来。

长孙娘子深知长孙文最重礼仪细节,亦容不得女子失德。可照自家女儿这般下去,莫说应安府里难找婚配之人,便是自己娘家人,也是要嫌弃的。

吴氏听了长孙娘子的话,也看了过去。只见那长孙家的小郎君浅笑着坐在席上,不时侧耳倾听,不时与自家的小郎君赵旭相谈。两人坐在一起,那长孙郎君竟将赵旭比了下去。

赵旭年纪与长孙郎君相仿,因音律极好,人也生得不错,京中之人见之无不喜,好事之人便将他列作了应安府四公子之一。

吴氏心中暗暗赞叹那长孙郎君,又忧心起自家小娘子赵秀的婚事。她虽生了个郎君争气,可小娘子却捡了自己的嘴笨,一遇大场面就上不了台。若是自家小娘子能得了那长孙家公子的喜欢,这婚事也不用愁了。

且说赵香盈从老太太那里下来,便低头曲身拱手:“舅舅万福。”

原本这一席坐的便只有几位年长的郎君,见赵香盈前来拜见,便也小了声音。可长孙文并不理会曲身的赵香盈。

彼时,长孙文正拿着一蝴蝶装的书,与赵孟然谈论。

来者是客,赵孟然自然不好贸然打断,便也只能由着赵香盈在一旁站着。赵香盈见长孙文并不搭理她,便抬眸往那书上一瞅,遂又听得长孙文道:“……此物是我从南都一学生那里重金买来的,虽说无相字迹已丢……”

周遭众人坐一堂相谈嬉笑,赵香盈便也只听得到这一点。

不过这也够了。

无相是南乌庆天帝时期的佛家法师。据当时记载,请无相法师做一场法事的人,曾从郊外的佛寺排到了京城里头。不过,令文人墨客最心动的,是无相法师的书迹。

无相法师一生中抄录了许多经书,但因中宁年间,官家大肃外戚,战火烧及寺庙,大多经书都无一幸免,唯有中宁之前流传出的经书,得了印刷,才保留至今。而现下想得一本无相法师抄录的真迹经书,可谓是千金难求。

赵香盈自小便爱书画,尤其痴迷书法。无相法师流传最广的经书印刷本,她房中便有好几本,待瞅了长孙文手中那本,心中有了数。

与其被擅自晾在一旁,不如自己率先破局。

“舅舅手中的可不是无相法师的字迹。”赵香盈略按下自己微抖的手说道,“无相法事的字迹轻灵飘逸,反观这本经书,字形笨重且不说,便是提笔按笔处,皆是拙劣的仿造。”

这话终于让长孙文偏头,但赵香盈觉得自己手心已经隐隐有汗了。没了长孙文的言语,这一席上登时鸦雀无声。她略做镇定,望向了自家爹爹。

哪知赵孟然忽地起身呵斥道:“我平日里是纵惯了你,偏生得了一点用处就拿出来显摆!你舅舅是云信书院的先生,是真是假,用得着你来说?”

赵孟然平日里皆是谦谦君子模样,这厢说起狠话来,也让周遭人侧目。

不过长孙文并不太在意,只冷冷地瞧了赵香盈一眼,便回过头道:“是真是假,轮不到一个不学无术的女子来说。你爹说得没错,学到了一点用处就出来显摆,真真叫你爹丢大学士的脸。”

赵香盈登时脸上就红了,一口气憋在心中,好在传饭的侍女来了,她才憋了口气,坐在了一席小娘子里面。

用膳时,赵香盈只觉这顿饭吃得心里难受。方才长孙文完全没有要理她的意思,她确实是来晚了,可也没有迟晚膳呀,怎么就不给她好脸色了?再说那无相法师的字迹,但凡长孙文好好琢磨琢磨,也不至于看不出什么,他却又说自己如何如何。更可气的是爹爹,竟然帮着他说话。

“三姐姐,你怎么了?”坐在赵香盈身边的小娘子赵晚虞明显察觉到了她的不满,便抬头问她。

赵晚虞是三娘子何氏的小娘子,但赵家的三房赵飞白却因着何氏是改适女,反倒与小妾张氏如胶似漆。

想到赵晚虞的生母何氏,赵香盈也不禁缓了声音:“无碍。”

虽说是无碍,赵香盈自己心里还是不舒畅。吃罢,正打算回房练字消消气,却被一人叫住了,正是那时她见到那个极美又陌生的郎君。

“三妹妹请等等。”

赵香盈见他这般称呼自己,便知他是今日赵府大办接尘席的长孙一家的人。虽知如此,却也暗自觉着奇怪。

众位小娘子皆坐在老太太身边撒娇卖乖,她自己是一个人溜了出来的是怎生她前脚才走,这人后头就跟来了?

“长孙哥哥有事吗?”

长孙东篱知道自家爹爹脾性,便想来安抚一下这位表妹,可见她在夜色中,除去清丽眉间的一点疑惑,却无不耐,心下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方才我爹的话,三妹妹别往心里去。”

赵香盈立在暗处,这才看清长孙东篱身量。这郎君虽生得似少年般,却比自己高了许多。但见长孙东篱眉眼清朗,仪态温雅,赵香盈心里的那点不舒服也烟消云散了,于是便笑了道:“见了长孙哥哥,我自是不会往心里去了。夜色已晚,我便先回去了。”

赵香盈也不等他再说什么,转身便离了去。她此刻心情好起来,全然是因为长孙东篱长得好看。

想她平日里不开心,便只做两件事。

去瓦子巷看美人,在自己房中临摹字帖。

①打马:古代博戏名。

宋代李清照 《<打马图经>序》:“打马世有二种:一种一将十马,谓之关西马;一种无将,二十四马,谓之依经马。流传既久,各有图经。” 宋代李清照 《打马赋》:“打马爰(音yuan,二声,意思是拉,引之意)兴,樗蒱(chu,一声; pu 二声。樗蒱是六博戏后,汉末盛行的一种棋类游戏,因最初的博戏用的掷采投子是樗木做的,故称樗蒱。)遂废,实小道之上流,乃深闺之雅戯(音xi,四声,同“戏”)。” 宋代陆游 《乌夜啼》词:“冷落秋千伴侣,阑珊打马心情。” 清代蒲松龄 《聊斋志异·梅女》:“女曰:妾生平戯技,惟谙(白居易《忆江南》里面的谙,熟悉之意。)打马,但两人寥落,夜深又苦无局。今长夜莫遣,聊与君为交线之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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