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困兽

向远俯下身,脑袋一下一下撞着冰凉的桌面,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点疼痛。再抬头时他的唇角是笑着的,眼中却溢满绝望。

“张律师,你今天来不是想来帮我,而是想让我尽快认罪吧。我当晚喝了半瓶红酒三两白酒,以我的酒量,当时我已经处于意识模糊的醉酒状态,很难记清那个房间里发生的事情。”

“但我只是醉了我不是傻了。盛麟的证词说我和陈廷发生争执,他拿出随身带的匕首比划着吓唬我,我夺到匕首捅了他。可我是左利手,如果我面对面夺刀刺人,伤口怎么可能在他的左边?陈廷当时也醉的不清,在场只有三个人,我坚持说伤人的不是我,那有没有一种可能,盛麟的证词不可信呢?”

张律师面不改色地听着他的申诉,斟酌一下回应道:“远少爷,你也说了你喝醉了,记不清当时的事情。就像你坚持说,你在醉倒前给盛总打电话让他来接你,但是我看过通话记录,根本没有你说的那通电话。人在遭遇突发事件时,可能会启动心理防御机制,去否定一些已经发生的事情来保护自己,这种情况在你身上也不是第一次了。”

在向远困兽一般的眼神注视下,张律师接着解释道:“我查过你10岁受伤时的医疗报告,你那时候患上了逆行性遗忘症,盛家联系了美国在相关领域权威的医学团队,才将你彻底治愈。而这个病症就是因为你受到过度惊吓而产生的一种心理防御机制。所以在这次事件中,并没有人说谎,是你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我身边的人都知道,我从来不是一个暴力的人,也不会因为和一个人有些争执,就拿刀捅他。因为我的前途比我的面子重要太多。”

“上次你来我就和你讲过,我愿意接受催眠或者测谎证明我所说的话。我是你的当事人,可你却不相信我。到现在为止,你对我的疑问不去查证,对我的请求置若罔闻,却偏偏在这个时间点告诉我,我是被收养的孩子。我丝毫没有看出来你想帮我,你只是在道德绑架,在给我施压,让我尽快认罪···”

向远每说出一句话,都感觉一部分的自己在湮灭,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拿过道具刀也握过道具枪,抚摩过高定的礼服也捧起过金灿灿的奖杯,揽抱过妈妈的脖子也拉住过哥哥的手。然而此刻,这双手上已经空无一物,只有抑制不住地颤抖。

"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向远制止住张律师正在解释的话,话音中透着最后一丝挣扎与不甘:“盛唯在哪里?他是不是死了?如果他好好地活着,还能正常的思考,他怎么可能坐视我遭受这些?我是艺人,这件事会把我彻底毁掉啊···”

张律师沉默两秒钟后开口,“远少爷,我代表盛家,自然也是代表盛总。事已至此,你唯有接受现实,别为难自己。”

短短的两句话话如同死刑判决,向远感到最后一片的自己,也在灰飞烟灭。

盛唯没有保护他,他选择保护了别人,他放弃了他。

在看守所待了五周后,向远的案件进入了开庭审理。

他的案件虽然是公开审理,但是各路媒体不知为何都未申请到旁听资格,只得将法院门外围个水泄不通。前后两次庭审现场都是一个小庭,旁听席只坐了零星几个人。

向远在全程的两个小时内,都是低着头,除了对法官必要的回应,一直沉默不语,现场只听盛唯请来的律师团与对方唇枪舌战。

之后向远想起那个场景仍觉得可笑,这些业内水平顶尖的律师,凭借单薄的证据和证词连成的证据链,慷慨陈词据理力争是“过失”并非“故意”。在向远来看这两个词并无不同,只是对于艺人向远社会性死亡的不同修饰语。他哪怕是听到当庭宣判时仍是面如枯水,仿佛魂魄被抽走一般,一举一动都依靠着不知谁手里的线,机械地动作。

庭审结束,法警一左一右,押送向远向外走。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轻轻的一声:唐唐。如同在死寂的水面投入一颗小石,漾出弱弱的波纹。他缓缓地抬头,循着声音看过去,一眼就看见了旁听席上的盛唯。他依然穿着三件套的定制西装,戴着金丝框架眼镜,一如以往在各种场合见到的那样,正常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他的哥哥,哥哥。

向远突然瞬间活了过来,散落在四肢百骸中的微弱力量瞬间蓄积,在这一刻轰然爆发。甚至身边的人都没看清楚,他是如何停住向外走的脚步,挣脱左右两边的束缚转身冲向旁听席。

待旁人反应过来,向远已经跑到旁听席旁,带着铐的双手紧紧地抓住盛唯,他的眼睛燃起一丝火星,他的声音不复沙糯,而是变得干涸喑哑:“哥,我要回家,带我回家,哥,带我回家!”

他已经瘦到形销骨立,抓着盛唯的手,看上去只有一层薄皮包着骨头,可谁也想不到他的力气竟然那么大。

盛唯被他拉得一趔趄,身前却有围栏挡住。曾经他飞越万里到新加坡,只待几个小时接向远回家,可如今他却跨不过这一道一米高的矮矮围栏。他上半身被拽着靠近向远,另一只手摁在围栏上撑住身体,一遍遍唤着他的小名:唐唐,唐唐···

小小的骚乱很快平息,在左右两名法警的压制下,向远拽着他的双手终于松脱。但是因为太用力,他的手指在盛唯手背抠划出长长的红道。

向远没有注意,自己在挣扎之际,抓掉了盛唯的一边衬衫袖扣,他松开的袖口中,露出一截苍绿色的绳串,绳串上唯一一颗玻璃珠子,黯淡得透不出一丝光亮。

盛唯请来的律师团为向远争取以“过失伤人”定罪,但因为受害方一个肾被扎坏构成重伤,且他们未取得对方的谅解书,加之向远被捕引发的一系列舆论负面效应,以及他对案件供述始终沉默,案件以“零口供”进入审理流程,最终法院进行了重判:向远因过失伤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2年6个月。

一审过后,向远拒绝上诉。这一年的深秋时分,他被转到沈城城郊监狱,将在这里度过30个月的刑期。

高高在上的大明星跌入泥淖变得污损不堪,这是很多人喜欢观看的戏码。

最初一段时间,向远在监区基本时时刻刻都在被围观,无论是在食堂吃饭、车间劳动、还是室外放风,甚至他去洗澡上厕所,都有人嬉皮笑脸地凑上来,故意往他两腿间观瞧。监狱不得对向远所在监区不加派人手,严加看管。

向远却对此熟视无睹,他全身上下都好看,没什么见不得人,至于所谓的骄傲和尊严,早在进看守所裸检时,就已经被摔在地上,碎到渣滓都不剩。

他吃很少的东西,说更少的话,无论是狱警谈话、集体学习讨论、还是别人时不时的搭话,他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不语。整个人愈发清癯羸瘦、弱骨嶙嶙。一张原本丰秀俊朗的脸已是两颊深凹,乍看过去整张脸上只剩下一双大眼睛,那对桃花眼曾经那样的水光潋滟神采飞扬,而今却如陈年死海,寂然无波。

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无意识地用后脑勺一下一下咚咚撞着墙壁,刚开始还被人嗤笑,大明星怕是深受打击精神失常了不成,后来众人也都见怪不怪,由他去了。

监狱和娱乐圈一样,也有小圈子。你不招惹别人,不代表不会被招惹。刚进去的前三个月,向远就与人发生两次冲突,关了一次禁闭。

第一次是打了同监室的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大哥。那个人只要见了他,色眯眯黏糊糊的眼神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粘在他身上,撕都撕不下来。甚至洗澡的时候,都在故意在他身边转来绕去,贼眉鼠眼的偷瞄,而向远的漠然无视助长了他的贼胆。

一日睡到半夜,向远朦胧中感觉手臂上痒痒的似有小虫爬过。睁开眼便见那个老大哥站在他的床前,裤子已经褪了一半,一只手正抚摸着他衣袖下露出的半截手臂,另一只手在自己两腿间来回忙活着,还不住喘着粗气。

监室中除了他令人作呕的哼唧哼唧,还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知有多少人醒来了,多少只眼睛睁着看戏,但是没人出声。

老大哥见他醒来似乎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捂他的嘴。向远深感恶心,立即将被子一抛罩住那人的脑袋,随即从上铺跳下来。那人刚将被子拽下来,未待看清,脖子便被向远一个手刀猛击,随即侧边膝盖也吃了向远重重一脚。他站立不稳跌坐在地,突然又从背后被踹倒。后背被一只脚踩住,手臂遭拉直反拧动弹不得,吃痛地叫嚷起来。

等到狱警赶到开门查看,就见到这幅情景:躺在地上那个咧着嘴哎呦叫唤着,下半身光着裤子都没来及穿上,站在地上踩着他的人寂然无声,空洞的眼神却透出渗人的狠戾。

事件发生时,真有好几个人醒着。监狱晚上睡觉也不关灯,只是灯光会暗一些。闭嘴看戏的几个人都眯缝着眼,没看清向远的动作,待到看清了,皆不由得暗暗吃惊。这个大明星自从进来之后,肉眼可见的消瘦,现在走路都晃晃悠悠的,仿佛一根指头就能戳倒。此刻却三两下制服了体型差不多能装下他的大块头,真是看走眼小瞧了他。

狱警面对眼前的情况心知肚明,询问后勒令向远整理好现场内务,明天起床后接受处理,随即带走了生事的犯人。有人讨好的走下床帮向远拾捡起被子放回床上,向远却因被子碰了那人觉得呕心,没有再盖被,蜷缩着捱到天亮。

两人第二天分别接受批评教育,各自写了检查,向远又去监区内的超市买了一床新被子。回来第二天,那个老大哥就被调到了别的监室,向远再也没见过他。

第二次是一个刺儿头招惹他。那个刺儿头听说也是个富二代,他说自己认识陈廷,也在圈子里的聚会上见过向远,向远却对他没印象。

那个刺儿头因为酒后飙车在闹市撞死了人,事情闹得很大,被判了三年,比向远早进来一年。因为出手大方,在监区也笼络了几个小喽啰,平时前呼后拥的。自从向远进来,在人堆里都是那个扎眼的存在,刺儿头感觉被抢了风头,心生不爽。

一开始,刺儿头也想着像对付其他人那样,将向远笼络进来,毕竟身边有个大明星跟着更加威风。

于是在食堂、工坊等各处,他们只要和向远遇上了,就时不时搭讪。不过向远自进监狱后就犹如行尸走肉,除了还在呼吸看不出半点生气,偶尔接收到不知什么信号,比如那天半夜,受到刺激突然做出些举动,才看出是个活生生的人。

这样的他,面对刺儿头一伙低幼版监狱风云的戏码,自然是无动于衷。刺儿头见拉拢不到他,便转而找他的麻烦。不是出早操时“不小心”撞他一下,就是出工时“非故意”弄乱他的计件,就如夏日嗡嗡的飞虫叮上一口,不痛不痒但是烦人。

监狱管理严格,向远还是重点监管对象,故而管教不会坐视他们闹出大事。然而面对这种小儿科式的衅端,正主不言语,他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若是撞上了也以批评教育为主。

那日早饭时候,刺儿头的一个小弟走在向远前一个,端着粥碗转身时候故意手滑,粥水大半洒在向远的手上,衣服上也沾了不少,向远还没说什么,那人倒哎呦哎呦起来。

向远正眼都没看他,依旧沉默着回到座位,穿着沾染黏糊粥渍的囚服,安静吃完早餐后,才在休息间隙去换了衣服。

不成想那天晚上到了娱乐时间,那帮人边看电视边聊天,又把话题扯到向远身上,说着风凉话刺激他。当时电视上正播放着一档综艺,是盛麟出道的音乐竞演综艺的重播。电视上的盛麟和其他几个选手跟着动感节拍舞动,在绚丽的舞台灯光衬托下,看上去青春阳光神采飞扬。

几个人对屏幕上的几选手品头论足,为首的刺儿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揶揄着:“用脚指头想,这个盛麟都肯定会出道,盛视娱乐你们知道吧,那是他家开的。盛视娱乐的老板,那是他亲哥。亲哥不捧亲弟弟,难道捧假弟弟嘛。”

有小弟捧哏道:“什么真弟弟,假弟弟的,啥意思?”

刺儿头提高声音回答,“你没看那个娱乐新闻吗?向大明星说是盛视老板的表弟,其实是家里收养的孩子。亲妈说是个不入流的小明星,没结婚被搞大肚子,生了他就跳楼死了。他靠着人家盛家才走到今天,却给人家惹这么大麻烦。听说光违约金就赔了9位数,新闻里都说了,真是祖宗十八代都被扒得溜光!”

几个人听了嬉皮笑脸,边说边拿眼睛瞄着向远。为首的刺儿头还意犹未尽:要我说,盛家好心没好报,还不如养条狗。养狗还知道叫唤两声逗人开心,不听话就丢了杀了,养个大活人忘恩负义惹是生非,何苦的呢!”

向远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坐着,这些话一字不落地传进耳中。这个自他出生后,就被小心翼翼隐瞒的秘密,如今却成为娱乐大众的八卦谈资,那些调侃的嘲讽的批判的话,从陌生人口中轻易的说出来。纵然他已经堕入深渊,还要被视奸被侮辱,就是不放过他。

没有一个人保护他,没有一个人。

他是他自己悲剧的主角,而他唯一的VIP盛唯,却不在场。

向远一声不吭地听着,却于当天夜里洗漱时,在浴室门口堵住了那帮人,他抬起一脚踹向中间的刺儿头。浴室地滑,那刺儿头穿着拖鞋站不稳,趔趄着向后摔到地上。向远一下子扑到那人身上,双腿夹住那人两肋令他动弹不得,没命地往他身上出拳。周围的人被他突然的举动惊呆了。

小喽啰们回过神来连拉带打,好几个人往他身上招呼,乱作一团。浴室里的其余人,有的缩在一边呆立观战,有的贴着墙边溜出门,没有一人上来劝架。向远一人对多,拳脚似子弹一般袭在他身上各处。有一拳打在他在侧脸上,牙齿磕到嘴唇,渗出了血。

然而向远却没落多少下风。他左手紧攥着一支牙刷,牙刷长柄一端露出来,随着他的每下击打,都戳在对方的关节处或神经密集处。

捱着的几人开始只觉得身上像是被细棍扎了一下,后劲儿却是很大,疼痛随即袭来,几人疼得龇牙咧嘴。他骑在身下那个被打得最重,双手都被压在身下挣脱不得,只挨打的份。那人的脸肿的像个猪头,鼻子也破了,血糊半张脸,一声声干嚎着,看着着实渗人。

这次打架让向远领了7天禁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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