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城的四月草长莺飞,小江再探监时带来了盛家的一个消息,盛云潘去世了。
盛云潘出身部队,中年创业,人生中经历过大小风波,个性强不认输。他在第一次脑中风后身体不如从前,又遭逢妹妹突然离世的打击,状况更是每况愈下。但他前后挺过了两次大手术,今年开春后身体逐渐好转。
不成想一周前,盛云潘在后花园散步时意外摔了一跤,造成髋骨骨裂行动困难,没办法又住进了医院。再次坐上轮椅让不服老的他非常沮丧,前后发了几通脾气。然而沈溪琳和儿女们要来医院陪床,他又坚持不允。只让沈溪琳派人白天来送两餐,因为他吃惯了家中厨师做的菜。至于孩子们,该忙什么忙什么去,有时间就过来看看。
盛云潘已经住院三天,依旧是各项检查和治疗不断,还好除了骨折症状,其它指标都算正常,安然无事。然而这几日盛唯觉得莫名心悸,他似有所感但不便明说,坚持晚间留在医院陪护。盛蓝见到哥哥如此尽心孝顺,也说要陪护爸爸,替哥哥分担一下。却被盛云潘骂了回去:“你大哥杵在这里还不够,你又要来。我们盛家的生意要倒闭了么,一个个都这么闲!”,盛蓝见父亲不允,只得怏怏作罢。
这天晚上盛唯有应酬,到晚上九点才从会所出来。因为要陪护父亲,他没有喝酒,又在风里站了一会儿,将身上的灯红酒绿的气味吹散一下,避免老爷子唠叨。到达医院时天色如墨,他不经意抬头一瞥,却见爸爸坐在轮椅上,正守在窗边望着通往住院楼的小路。盛云潘也看见他了,默然地摇着轮椅从窗边退进屋里。老爷子岁数越大就越嘴硬,其实心里还是盼着他来的。
盛唯不动声色进了房间,照常照顾他洗漱擦身,一边闲话聊着,都弄好后扶着父亲躺好休息。盛唯还有些资料要看,就拉开了父亲床前的帘子为他遮光,自己坐在远处的沙发上,处理白天未完成的工作。窗帘的缝隙中闪进来星点月色,房间一片安静,只有他敲击笔记本电脑的哒哒声、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老爷子偶尔的几声咳嗽。
不知过了多久,盛唯忽然听到帘子那侧吱吱嘎嘎身体挪动的声音。他试探着低声问了一句:“爸爸,您没睡着?”那一侧父亲嘘了一口长气,继而喊他:“君翊,扶我起来吧。”
盛唯起身来到盛云潘床前,按动床边的遥控器,将床头升起来,又给老爷子背后垫了一个软垫,让他靠着舒服些。继而拉开帘子,坐到了床边。他以为老爷子不舒服,或者想去洗手间,盛云潘摆了摆手,只说是晚饭吃的多了,感到有点积食睡不着,起来坐一会儿,让他把窗帘拉开,透透气。
老爷子见盛唯在沙发上铺了一堆资料,笔记本电脑也开着,便问道:“你还没忙完呢。”
盛唯答道:“有几份资料要看,不是要紧事,不如我陪您聊聊吧。”
盛云潘没答话,却坚持让他坐到那边沙发去,“你去忙,别围着我坐,挤得慌。”
盛唯唇角微微弯了一下,坐回到沙发上,他眼睛继续盯着资料,耳朵却支着,关注父亲那边的动静。
果然过了片刻,盛云潘咳嗽一声开口:“星洋湾的进展到哪步了。”
“很顺利,过几天就开工。施工周期预计20个月,预计后年春节前完工。”
“后年啊······”盛云潘喃喃低语道。
“您是觉得工期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你毕业后就进卓成工作,卓成的业务你很熟悉,我没什么不放心的。需要更费心的是盛视。”
盛云潘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盛视现在还做不到独立行走,需要卓成时刻输血,但是盛视不能一直依赖卓成。房地产这几年的发展你也清楚,红利最大的的时期已经过去。三年吧,你要让盛视在三年内尽快上市。”
“我明白的,爸爸。我也有这个打算,等到星洋湾进展稳定后,我会把重点主要放到盛视上。”
“嗯。拍电视剧电影不像盖房子,必须是实打实的投资,前期成本过高周期长,收入效益却不可控,你有什么考量?”
“盛视想要持续盈利,控制成本增加效益是唯一的出路。我计划和卫视合作。爸爸,陶清和您还有印象吗?”
“许老的大儿媳?怎么提到她了?”
“她近期到广电口履新副职,一把手再过几年后就退了。到时如果有她的牵线推进,我有把握和本地卫视达成长期合作,拿到低成本内容,供给问题也解决了。不但如此,政策风向也能提前把控,节目送审也更便利。”
盛云潘赞许地点点头:“看一个人到了什么位置,要看他交的什么朋友。你能交下许崇明这个朋友,对你非常有益。许家这几个孩子,最有出息老大,老二发展也好,入了政。可惜我的儿媳妇福薄了些,如果涵星还在,也许现在我也能孙辈绕膝了。”
盛云潘突然提起旧人,见盛唯闻言低眉沉默,又补了一句:“爸爸老了,唠叨唠叨,并不是催你,这天下的好事哪儿能都让我摊上。我从部队出来做生意,这三十来年也算打下些基业,娶了个贤内助,儿女双全后继有人,我已经很知足了,人生小满胜万全呐。咱们盛家在你这辈一共五个孩子,脾气秉性也好,发展前途也罢,真是一人一个样儿。生孩子容易,这养孩子是一门学问,可要慎重。对了,淑乔现在具体负责什么业务。”
盛唯:“卓成和盛视的市场公关部都由她负责,她工作能力很出色。”
盛云潘面露骄傲说道:“我身边的这些战友朋友,有一个算一个,哪个都没养出我这么有出息的闺女,从小学习就好。那时候我和你妈妈都愿意去给你俩开家长会,听着老师表扬,觉得很有面子。就是呀,淑乔今年虚岁29了,这婚姻大事得抓紧。什么门当户对大富大贵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人上进对她好,不要那种纨绔子弟。你这个做大哥的要上心,身边有合适的,也要帮她择选择选。”
盛唯应声:“好的。我身边倒有几个挺优秀的人,等忙过这阵,我给他们牵个线。”
“生意上还要再多磨砺她。淑乔不像你从一线做起,她从进公司就做管理,多少还是有些教条和务虚在身上的,要脚踏实地。”
“明白。淑乔已经工作四年了,也积累了很多实战经验和成功项目,以后会越来越成熟的。”
“那三个小的就不行。特别是君扬和淑音,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习,学个音乐也学不好,就想着当明星。这两个孩子以后有的操心了。至于君昕那个孩子···”盛云潘叹息一声,接着说道:“你妈妈这些年不容易。生意上我能越做越大,因为我自问做事待人讲一个“诚”字,但我对家庭,对于她却不够“诚”,你妈妈为这家付出很多,也受了很多委屈。你是长子,除了要顾好生意,也要照顾好弟妹,好好孝敬她。婚姻也是契约,就和做生意签合同一样,既然签了字落了笔,无论何种原因,都要坚持履行。等将来你找到了契约的另一方,要时刻记得你的责任,不要学我。”
盛唯起身倒了一杯温水端到盛云潘床边的柜子上,又回到沙发坐下。“我懂的,爸爸。家中的事情您不用担心,君昕年纪还小,有我看顾着,没事的。小孩子还没定性,我像君扬淑音这么大的时候,也和他们差不多,没想好未来要走哪条路。既然我们家也有条件,给他们个机会尝试下也好。”
“哼,就算当了明星又怎样,娱乐圈是那么好待的么,但凡行差就错一点,就是万劫不复。你看看,向远就是例子。”
盛唯听到这里,敲击笔记本键盘的手指一停,抬头见盛云潘正在盯着他问道:“君翊,当初我不同意换地救那孩子,你心里是怪我的吧?”
“您有您的考虑,我能理解。”
“我的儿子我还是了解的。虽然你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你就算能理解,但也很难接受。那孩子在里面还好吗?”
盛唯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见不到他。”
盛云潘轻叹一口气,将头转向窗户一侧,看着窗外月朗星疏的夜空。
“虽然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但当时有那么一刻,我是动摇的。毕竟你长大之后,从来没有那样求过我。小时候,有一次你也是求我,不要把你养的小狗送给你姑姑。你两次求我都和这孩子有关,我却也都没答应你。现在看这两件事,结局都不好:那只狗听说后来跑丢了,向远进了监狱。你从小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嘴上不说,可是都记着呢。向远这孩子,来我们家也有十几年了吧。”
“他7岁来的,到今年十五年了,爸爸。”
“······十五年了······我心里明白的,我忙着生意的事,你妈妈有小的要照顾,这些年更多都是你在照拂他。他也跟你最亲近,你姑姑这是给你捡了个孩子······当我知道他不是小梦亲生的,我当时是松了一口气,没答应你救他的内疚感也少了。现在看,你比爸爸更加有情义,心也更软。”
沙发上的文件纸,有一份的其中一角被折了一下。盛唯低着眉,用手指一遍遍压平那个折角,缓缓说道:“他叫了我那么多年哥,我不可能不救他······”
盛云潘点点头,“他还很年轻,以后有很长的路要走。现在想想,有没有血缘,其实没那么重要。你既然当他是亲弟弟,以后也要善待他。”
盛唯抬起脸答道:“我会的,爸爸。”
盛云潘说了这些话,也有些累了。盛唯见他面露倦色,起身走到床前,将床头放平,为父亲掖好被角。盛云潘伸出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忽然说:“刚才还有件事,想着要嘱咐你。转头就想不起来了,还是老啦······”
盛唯将他的手重新放进被子里:“等您想起来,再嘱咐我。明天医生会再给您拍个片子,如果没问题,咱们周五就办出院。”
盛云潘阖着眼睛点点头:“你明天就不用过来了。这几天早上还得先回家换衣服再去公司,来回来折腾。”
盛唯明白父亲的意思:“好的,爸爸。我明天没有应酬,会早点过来陪您。”
盛云潘浮上面容的浅笑一闪而过,只说了一个字:“好。”
这也是他留给盛唯的最后一个字。
第二天,盛云潘刚吃过午饭不久,突然昏迷不醒。等到盛夫人和五个儿女都赶到医院,父亲已陷入深度昏迷。沈溪琳似有预感,要求所有孩子都留在医院不许离开。一家人待在VIP休息室里或站或坐,无人声张。
沈溪琳独自一人立于窗前,默默望着窗外。小盛轩伏在茶几上写作业,盛蓝在一旁陪看着,检查他写的英语试卷。
房间里的长沙发上坐着盛唯、盛麟、盛茁三个人。
盛麟因为音综出道,最近正在风头上行程满满,又忙又累精神不济,等得困倦不已。他此刻环抱手臂叉着腿,倚着沙发靠背,仰着脸闭着眼在打盹儿。盛茁歪靠着他坐,翘着二郎腿,端着手机指尖翻飞。
两个小的都还在含苞待开的年纪,对死亡几无所知,自然缺少惧畏之心。之前父亲也因为情况危急进过ICU,他们还以为这次也是一样的状况。比起遥远陌生的死亡概念,他们似乎更怕大哥,两人只占据沙发一边,和大哥盛唯隔出一条楚河汉界。
盛唯长腿抵地,两臂支在膝上,长指交叉扶着额头,面孔隐没在手掌下,看不清表情。但他对落在身上的目光似有感知,忽而抬头,正遇上母亲看向他。医生交待病情的时候只有他和母亲在场,此刻也在彼此的眼中读到了对方的预感,明了他们到底在等待什么结果。
沈溪琳转过眼神,继而叫盛蓝过去。她其实在去年年底盛云潘大手术之后,便暗地知会盛蓝,提前准备了墓地寿衣等后事之物,意在冲喜,也以防万一。她挽住盛蓝的手臂,附在她耳边低声嘱咐些事情。盛唯见她说了两句,眼泪从眼角溢出静静滑下,面色却是如常,悲伤和平静两种表情,同时出现在她脸上,却调和又自然。
当天深夜,监护仪屏幕上的心率曲线终于不再波动,变成了一条直线,心脏衰竭导致昏迷的盛云潘走完了最后一程,人生画上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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