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喝得太多的我在宴会中左右张望了一会，想要找到导师的去处。

结果没想到我自己忽然被别人提起，于是我终于望向刚才在我旁边交谈的两个男人。他们穿着剪裁得体又面料扎实的服饰，他们胸前扣着皇家医学院的银质怀錶链条。

「我只是眼神比较好而已。」

我莫名想起了位于皇家医学院的庭园中央，那个佈满眼睛的多重环状石质雕塑。

辉光之眼，它会监视所有超凡者和超凡物品的波动，乃至是你的灵魂有没有受污染，检测你偶尔打盹时所做的梦境是不是受到干扰，并且第一时间向教廷发出警报。

教廷的守夜人即将会在十分钟之内赶到。

在前段时间，市中心的那些异常尸体送过来解剖时，辉光之眼就天天在响警报，守夜人在进进出出。我有时候在解剖自己被分配到的尸体半途时，我这个见习医师就需要通知守夜人过来把病变的尸体重新打死，其他人都已经对枪声见怪不怪了。

如果没有皮革防护服和鸟嘴面具的话，真的没甚么人愿意接这个活。

位于首都的皇家医学院是国内最专业顶尖的医学学术机构，有整个王国在帮它背书。它每期所出版的医界学术刑物，可以统一制定业界行内的国际标准。

由他们做出的尸检报告，就是首都终审法院上所有案件的最终判据。

由它发出的职业评定的信用度和权威性为最高。在国内所有合格的医师资格证都是由它所颂发授予，同时它亦会惩罚医师的违法行医行为，吊销他们的行医执照。

皇家医学院拥有大量最先进的研究院实验室、最新医学论文和稳定合法的尸源渠道。

全国各地的精英医师怀着梦想前来首都进修和研究，他们争先恐后地通过考核只为获得一席之位。他们本来就是全国最好的医学天才，在获得皇家医学院的资助和认证之后，几乎王国所有最新的医学发现和手术方式，都是从这里的实验床上萌芽诞生。

任何人只要能得到皇家医学院的邀请函本身，就是它对自身医术的最大肯定和荣誉。

更加别提皇家医学院的成员，他们在社会上的身份地位格外高。

所有医师不但是拥有官方正式编制，而且薪酬丰厚的精英研究员。甚至是连王国官方也是优先寻找他们生物解剖专家，进行解剖协助调查案件......所以我的薪水真的很高。

咳，我是说以我这个年龄能成为皇家医学院的一员，确实是他们眼中的医学天才。

我终于找到导师所在之处。克拉伦斯老师他就坐在啡色皮制沙发上沉思的身影，年轻的管家就站姿笔直地站在他的身后随时待命。

所有人都沉醉在研讨会上成功发表研究成果的亢奋气氛下，只有导师他不太在意。

在来往的宾客人群之中，他们下意识尊敬地给对方留出一个足够安静的空间。导师他坐在窗边似乎在冷静地思考着甚么新的研究课题，没有人敢上前打扰对方的思路。

跟他所得出的成就相比，导师非常年轻，年龄像在他身上冻结了一样。

虽然他的外表看上去只有三十几岁左右的得体绅士，却从来没有人敢因此质疑他的医术不行。当初我的导师最早就是以医学天才的身份出道成名。

导师当初在我现在这个年龄的时候，他的医学天才名声已经随着大量报纸流传到多国，甚至公开受到王室的荣誉授勋终生贵族的爵位和上议会议员身份，以此表扬他对医学界所做出的杰出贡献。

他跟教会之间的关係好得匪夷所思。

甚至有传闻他本身跟教会的高层私交甚好，教会派守夜人暗中做他的保护者，帮助他摆平学术以外一切的恶性竞争，防止他这种身份特殊重要的信徒忽然被其他人暗杀。

辉光教廷的宗教教义一直以来青睐于知识启蒙，他们十分注重科学家和学者的待遇。

越重要的学者就越是需要他们教会保护，而且他们会一直不断投资新出现的人才，阻止学术打压和剽窃的现象发生。他们教廷跟所有国家的学者都有良好的合作关係。

他们认为只有知识和普及教育，才能在黑暗绝望之中给所有人带来救赎。

如果信徒对辉光越虔诚，那么他们就应该去读得越多书，去为世界做出贡献。世界会在他们学者的带领下变得越美好，人类才能在未来获得真正的希望。

因此每一个领域最顶层的科学家，同时他们亦是最虔诚的灯教徒和基本战力单位。

他们坚信科学的尽头就是神学，唯心主义可以拯救物质界，人类的知识会抵达辉光之处。哪怕实验出了甚么问题，他们也有能力按回去阻止一切事故发生。凡是有教会驻守的地方，当地的识字率和入学率就会大幅上升，大力提倡开启民智和普及教育。

至于他既然能一直待在我们这些医学精英的头上，导师他自然也不是普通人物。

我的导师不但是德高望重又学术高深卓绝的医界泰斗，连他本身也是守正不阿的虔诚教徒。没有甚么人会为难于他，他也从来不需要面对学阀竞争或被卡经费的窘局。

因为他一个人就是最大的学阀和新学派，其他人根本追不上他一骑绝尘的研究进度。

现代医学基本上绕不开克拉伦斯教授，这位医学先驱是可以亲自编写教科书的人物。至于他的真正年龄和身世家庭，反而被他那些有如辉光般耀眼的成就所模糊了。

导师他在曾经成功完成一场又一场，在外人眼中有如神蹟般的艰巨手术。

首都的医院只是他所登上的舞合。

在他研究期间发表大量跨时代性的医学发现和论文，它们彻底奠基和重新定义了近代外科的医学观。最终导师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就获聘皇家医学院的教授职位。

我从很久之前就收集关于他的新闻和所有研究成果，在我被他们送到孤儿院之后。

我从小时候就狂热地相信他是可以改变世界的人物。所以我排除万难地考上首都的医科大学，在我很年轻时就以天才身份加入皇家医学院，一步步地不断寻求见面机会。

我终于拜入了克拉伦斯教授的门下，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的价值。

但是曾经的偶像出现在我面前，反而令我更加觉得对方的距离我很远。天生就受到辉光所眷顾偏爱的男人，知识只是导师他可以任意索取的力量和途径。

他的才能和理性过于脱离人群了。

让他这个导师感到无聊的一次实验，却是他们朝思暮想的研究成果。身为每时每刻在被无数知识所追逐的天才，他永远无法停下来等待那些庸者追上他的步伐。

在外人眼中有如奇迹的研究结果，在对方眼中只不过是已经失去兴趣的研究项目。

导师眼中只是稍感兴趣的知识，对于学生而言，却已经是值得他们毕生追求的课题。他只不过是没有兴趣去研究，而他们是没有能力去研究。

我实在难以想像导师究竟在甚么时候，他脸上才会终于出现惊讶意外的狂热表情。如果连他也感到惊讶的话，那么我想大概只有终于触及世界底层的禁忌知识才能做到。

有时候他过于冷酷完美得像神明而不像人类。

他这个男人的神经就像用钢铁铸出来的绝对理性，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表露出失态的一面，更加别说是在他的身上出现意外、狂喜、兴奋或紧张之类的人性化情绪。

像他这样冷酷理智的男人身上真的会有弱点吗?

在他这个年纪仍然不结婚，外界确实传言他是不是有甚么身体隐患、同性恋或者在外面已经有私生子，毕竟连他的大部分学生都已经成家立室。

但是我知道一个人在他还年轻时，是他的思维火花最敏捷活跃的阶段，同时亦是他研究成果出现得最多的时期。而等到他五、六十岁时就只能继承他之前那些研究成果的经验，在对方在创新能力方面，反而远远比不上那些只有二十几岁的学生和新人。

克拉伦斯老师他一辈子都在专心地跟学术打交道。

导师他甚至不受到人类的感情所牵绊，他无法跟任何人坠入一场不确定的感情关係。

比起爱情的甜蜜浪漫，不如两人彼此灵魂相近所擦出的思维火花。比起用基因繁衍下去，甚至不如他再多收几个有资质的门生以传承自己的医学理论。

若是有人稍微试图触碰他的感情或者私生活，很容易就会被他的无情像做手术般所割除掉，有如飞蛾遇上明灯般直接**而亡。

皇家医学院的每个人都是努力又聪明的天才，他们认为自己应该能得到导师的青睐。

但是学生所提出的论文令他感到无聊愚蠢顶透，因为所有的过程和结果都可以被他提前预见计算出来。导师他只是留下语气委婉但一针见血的建议，要求论文重修大改。

哪怕是在他们之中，看似最被导师所看重的我也同样如此。

也许只是因为我在他们平均线之中更加有潜力而已，并不是因为我这个学生身上真的有令他感到惊喜的独特地方。

哪怕我已经用了十年时间才成为他的学生，我仍然觉得他没有把我在心上。

也许日后会有一个人令导师感到如痴如醉，恨不得把毕生所学教给对方，视为自己最优秀看重的学生。他甚至把对方视为毕生知己或者忘年之交，对方可以接过了他目前手上的一切研究和学派传承。

只不过那个人大概不是我。

「赞美辉光! 我们差不多该是时候走了，导师晚安，祝你在永夜中仍然心存希望。」

「晚安，永夜即将过去，愿辉光与你们同在。」

那些宾客逐渐向导师这位主人家尊敬地告辞。玻璃窗外在下着白茫茫的细雪，灯饰在外面闪烁不定，我仍然站在窗边看着那些马车逐渐离去，最后只剩下几个宾客在收拾着衣服和互相道别。

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但我仍然没有决定好要不要向导师道别离去。

每年的最后一天，教会、王室成员和市民都在外面庆祝新年时，大部分警员都集中在市中心巡逻，其他街道就会出现大量趁虚而入的罪犯在小偷小摸甚至抢劫杀人。

不过等到明天的早上之后，教会就开始安排守夜人进行火炬夜巡和点灯仪式。

他们会在巡逻期间点亮街道上所有的路灯和火把，喻意着当年最艰难的那段黑暗时期。在刚刚抵达永夜的第一日，到时候教会的守夜人和首都警局的警力是最大的。

我在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转身上前询问似乎怀有心事的导师。

「老师？」

「没事了，你睡吧。」克拉伦斯老师他只是望了同样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我一眼才道: 「现在时间那么晚，外面还在下雪，既然你喝了酒就不要走夜路了。」

「毕竟每年的新年期间，报纸上都有他们发现醉汉躺在外面冷死的新闻。」

「我怕你会走到一半时就睡过去，或者你在回去的路上出了甚么意外。我记得你是一个人在外面租房，没有人在你身边照应。」

「我让管家给你安排一间客房过夜，你明天早上跟我一起吃早餐吧。」

「查德他所泡的红茶和鸡肉三文治很不错，他所做出来的蜂蜜蛋糕和焦糖奶油酥塔，也比外面聘回来的厨师好吃。」

「好的老师，我是说......我很期待明天的早餐。」

我的舌头有些打结，因为我记得查德是一直跟在老师身后的管家。他还是很年轻又英俊威武，但是他的身上有军人沉默内敛的干练气质，我也有些难想像对方究竟是怎样被导师塞去学习管家的课程。

其实以老师目前的身份地位和社交圈子，他更加应该选择有几十年经验和客户信誉的管家，而不是从零开始就培养一个外行人。

毕竟管家是高级人才，他在品鑑能力和待人接物上代表着背后主人品位的社交名片。

但是克拉伦斯老师总是喜欢在外面拾各种人才回来，再给他们送去学习对应的课程，而不是特意去人才市场找中介招聘。他就是喜欢自己教导出来的。

这个大概就是属于导师的一些随心所欲和职业病吧。

「你的师兄姊大部分都已经在外面成家立室，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庭和事业。他们都需要回家过年，不过我记得你的亲人已经不在了? 亚德里恩。」

我在顿了一下之才恭敬地道:

「是的老师，我是孤儿，被教会的孤儿院所资助读书和养大。」

也许是看得出我不愿回去住所自己一个人渡过新年，导师他直接对我开口邀请道:

「既然你在新年期间没事做的话，不如留下来借住在我家里，跟我一起渡过新年假期怎样? 明天我正好要去巴奈特裁缝店订制一些新衣服，你要一起去吗?」

「对了，你喜欢看舞台剧吗? 」

「明天欢腾剧场那边在上午正好有新的剧目上演，真是令人期待的新年啊......」

我被酒精麻醉的大脑停摆了片刻，开始陷入矛盾的思考，连思绪也飘浮了一下。

虽然我曾经听闻老师会对孤儿格外照顾，不过老师他留我下来陪他渡过新年假期，他还约我一起吃早餐和去看舞台剧......

——没错，我果然才是老师他最看重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