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让的父母前两年还会在过年的时候演一演恩爱夫妻，现在大概觉得没必要这么累了，直接放弃了去亲朋好友面前演戏。今年过年连老家也没回，只和爷爷奶奶一起吃了一顿中午的团年饭，晚上陈耀辉厂里的人给他安排了团年活动，他就去了，王洁带着陈知让回了他们自己家。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房子没有安装地暖的原因，家里甚至让人觉得温度更低。

陈知让习惯性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门外能听见春晚的热闹，以及王洁手机不停的短信提示音。

他躺在床上，忍不住想一个人在六中宿舍的许泽安是怎么过年的。是不是和门卫大爷凑合着一起吃的年夜饭？学校还会10点就断电吗？他新年有没有什么愿望？肯定一个红包也没有收到。一会儿过了十二点，他会不会去外面放炮仗？

想过去看看他，陈知让只有这个念头。

但是王洁此刻就像守在门外的大狮子，陈知让充其量只能是她脚下被玩弄的小绣球。

忽然，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不知道这会儿是谁找自己，若是同学，祝福短信下午就发得差不多了，这会儿想不出是谁找自己，心里想着说不定是10086，他慢悠悠地拿起手机，点开了未读的小封信。

【是小陈吗？我是大安妈妈。方便接我电话吗？】

陈知让忽然脑子就清明了。

他手抖了起来，抓着手机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周萍萍发消息来的号码并不是她留给许泽安的那一个。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陈知让和周萍萍原本并不熟悉，彼此也认不出对方的声音。

“是小陈吗？”

“周阿姨。”

“我……”

“你回来了吗？！”

周萍萍没想到陈知让还是个急性子，一句话把她问得答不上来。

电话里经历了漫长的几秒钟沉默，才又恢复对话。

王洁听见儿子房间里咚咚咚的发出一阵响动，正想去敲门问他在干什么，忽然就见陈知让拉开门，穿着羽绒服牛仔裤出来了。

“妈，我下楼去放烟花，一会儿就上来。”

“和哪个？”

陈知让实在太激动，忘记了提前编好谎言。

“问你，跟哪个去耍？”

“哎呀，我同学，他们都在楼下等我了，我半个小时就上来。”说完，他就强行推门出去了。

王洁望着楼梯口消失的身影，深深地拧起眉头。她穿过客厅，走到阳台，打开窗户往下望，没一两分钟果然看到陈知让裹着蓝色的羽绒服一路往大门外跑了，楼下半个人影也没见，根本没有同学在等他。

对于陈知让说谎这件事，她已经渐渐麻木了。小时候那个聪明可爱的、听大人话的陈知让大概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许泽安果然在和门卫大叔搭伙过春节。

门卫室后面那个小隔间里，二十四寸的旧电视比自己家里的大彩电还要热闹，发出小半条街都能听见的锣鼓喧天的响动。小电炉上烤着两根川味香肠，滋啦冒红油。门卫大叔披着军大衣，手里的搪瓷水杯里装着白酒，酒香一直溢出到门外。

“许泽安，出来。”陈知让敲窗户，探了一个头望进去。

许泽安出来时还穿着拖鞋，一只脚上都没套袜子。

“你妈打电话给我了。”

“啊？”

“我说，你妈给我打电话了。就刚才。”

“我妈？”

“对。你等一下，我给你打回去。”

说着，陈知让就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掏出手机，复拨了刚才的号码。这次那边响了好多声才接，每一次“嘟”声从电话那头传来陈知让都格外紧张，生怕周萍萍又失踪了，那他岂不是让许泽安白白期待一场。

还好，五六声之后，电话接通了。

陈知让赶紧把手机塞到许泽安手里。

许泽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就想避开所有人，他接过手机之后往路边走了几步，才对着听筒喊出一声“喂”。

“大安，是妈妈。”

“你死哪儿去了？！”

这一句大吼让站在几步开外的陈知让紧张地抿嘴。

“我明天就回来了。”

“……明天？”

“嗯，我现在在武汉，明天中午的车。”

“那我去南站接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回来就行了。”

“房子租出去了，你自己找个地方落脚。”

“嗯，我都听小陈说了。你现在住校对不对？”

“六中。”

“我晓得，那我到了去学校找你。”

“……那个……警察会不会晓得你回来了？”

“保姆的事情和我没关系，我就是卖点仿货，早就和警察说清楚了。”

“那你不联系我？不回来？！”许泽安脏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我回来给你解释嘛，我给搞传销的骗了。”

“行行行，那你回来再说。”说完，许泽安似乎又有点不安，补充了一句，“我等你。”

陈知让见他挂了电话，忙跑过去。

“咋个说？”

“她明天回来。”

平静地说完这句，许泽安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高兴地一下抱住陈知让，把人一下就抱得双脚离地。陈知让心跳得砰砰乱响，又不舍得推开，也不敢去抱住他，只能慌慌张张地把双手捏成拳头。他就这么掩耳盗铃地让许泽安举起来又放下去，再举起来，像个人形沙包一样。

“走，我们去放炮。”

“现在这个点儿，哪还有卖烟花的了？”

“我借大爷的自行车，我们骑车去找，肯定还有要挣钱不过年的。”

陈知让下意识往自己家的方向看了一眼，最后还是答应了许泽安，和他去放烟花。

半个小时后，王洁的电话追来，陈知让还坐在自行车后座吃风，冷得张不开口，支支吾吾地说自己还有一会儿才能回去。挂了电话，他心里又有点愧疚，大过年的，他爸爸和同事在一起，他和朋友在一起，只有他妈一个人在家。这种愧疚感很快就如同冰冷的潮水冲过他心里的防线。

他使劲抓着许泽安的腰，许泽安回头问他，“怎么了？”

“我妈催我回家。”

“……”

“要不，我先回去了。”

许泽安还是不说话，他以前不这样的。过去，陈知让说不去网吧要学习或者要回家，他从来不会勉强，但是今天特别想这个人陪着自己。

他猛蹬自行车，极其希望下一个拐角就能遇到一个还开门的小商店，门口堆满烟花爆竹。

陈知让见许泽安不说话，又更用力地掐了他一下。

“停一下。”

许泽安还是停了，两条长腿在地面缓缓摩擦。

“我…我要回家了，我妈妈一个人在家，她一会儿要发飙了。”

“你不是说要陪我去放炮的嘛。”

“明天，明天我去买，买好了找你。”

“今天。”

陈知让心里一慌，那一刻许泽安所有的语气、情绪都像是绳子一样，瞬间攀爬上了他咽喉，把他死死勒住。他实在不忍心让许泽安失望。

他知道许泽安今天有多开心，他只是想跟自己分享这种开心。

兜里的电话又震动起来，陈知让接了王洁的电话，王洁在电话那头再催陈知让回去，陈知让敷衍了两句，说再半个小时回去。王洁不知道被什么刺激到了，立刻破口大骂，说陈知让和他爸一个德行。谩骂也不知道到底指向的谁，最后王洁丢下狠话，“你半个小时之内不回来，就不要回家了！”

这句话许泽安也听见了。

陈知让却因为这句话忽然安心下来。他挂了电话，甚至直接关机了。

“走吧，去步行街那边再看看有没有卖炮仗的。”

许泽安扭头捋了两把陈知让被风吹乱的头发，软软的发丝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样，怪痒痒的。

“坐稳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