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丽泽

“《象》曰:丽泽,兑。君子以朋友讲习。”

谢存的声音随翠竹清香阵阵传来,格外地沁人心脾,司华弦再一睁眼,直直对上了谢存的眸子,几行字极自然地在她脑海中招摇过市,她中了邪一般地开口:“初九,和兑,吉。”

两人一唱一和,周围人都莫名自觉多余。

得了司华弦的回应,谢存的笑意又盛了一些,不过他眉眼间那三分弧度依然时隐时现不甚明了,可司华弦却分外笃定地觉着他笑了。

而且还笑得有些开心。

谢存一挑眉梢:“此卦如何解?”

司华弦就像上了钩的大鱼,不自觉地站起来,一板一眼地答道:“此为兑卦,主通达顺畅,坚守正道。”

一研究起学问来,司华弦就像换了一个人,平日里再多的无赖散漫也好,那都是性格使然,她不是等闲之辈,如今这一问一答让司华弦心头升起一股莫名的认同感,有志同道合的意味,不由得分外珍重认真。

司华弦不疾不徐的回答实在令谢存惊喜,难得郑重其事的司华弦如野兔一般不偏不倚地撞在了谢存的心口上,谢存避无可避,只好任凭她用力击中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扰乱那里平静多年的一池秋水。

谢存有些手足无措地收拾着心绪,他知道如何出剑,他知道如何退敌,他知道如何刚柔并济,他知道如何治理门派、庇护苍生,可是他不知道如何处理心动。

然而她又偏偏叫他心动。

意识到自己已经出神了太长时间,谢存胡乱拎起司华弦回答中的一个词,抓救命稻草一般开口问道:“坚守正道……可有决心?”

“涣其躬,无悔。”司华弦不假思索。

她的回答借用了另一卦中的字句,是“若能躬身仁义正道,自是不会后悔”之意,不可谓不精妙不匠心。

旁听之人皆呼吸一窒。

谢存也听出了个中巧意,洒然一笑:“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

这个回答同样借用了其他卦中的语句,这二人对话过于隐晦高深,很多门徒听得一头雾水,不由得开始窃窃私语。

“大师兄这又是在说什么?”

“他是说,司华弦和他想的一样,是他的知己呐。”

“这么厉害的?”

在众人闪亮亮的崇拜目光之下,谢存与司华弦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笑道:“善。”

然而当这段极有学问的对话结束,司华弦就像个被突然撤了拐杖的腿疾者,脚下一软险些直接坐到地上,她低着头刻意错开谢存只温柔不疏远的目光,在那声痛快的“善”的余声里,极低调地坐了回去。

果然,一碰上谢存她的脑子就不听使唤,司华弦抱着脑袋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还好这回没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司华弦刚刚坐稳,方才与谢存对话的画面就阴魂不散地在她的脑海里一遍遍浮现,细致到谢存每一个字的语气,每一个不易察觉的表情都清清楚楚地重复,仿佛有什么人把这段光阴生生刻进了司华弦的回忆里。

隐约有个声音在对她说,这是因为你喜欢,所以你在不停地回味,你不舍得忘。

“我不舍得忘吗?”

司华弦动了动嘴唇,在唇齿之间无声地咬着这几个字,她看着立于众人之前的谢存好一阵出神。

之后的半个月,司华弦再不敢任由自己对上谢存的双眼,不看,也就分外相安无事。

仙家没那么多理论好讲,仅仅半月,那些基础的心法招式就被谢存兢兢业业地讲了个底朝天,然而谢存实在是个靠谱师尊,讲完并不着急走,还特意安排了两天让诸生提问,给诸生解惑。

谢存走在排排桌椅间的过道上,门生随时提问,他随时解答。

司华弦低着头,大有将自己的脸埋进书页的架势,谢存路过她身边时扑到她脸上的风,来自谢存的袖间,还带着竹林和谢存自己的干净味道,每每嗅到那个气息,感受到自己的细碎发丝在那样的空气里飞舞,司华弦都一阵心悸,甚至忍不住想回头去多看一眼那个雪白的背影。

真是……这要人怎么看书!

司华弦在心里愤愤嘟囔着。

谢存状似无意地在司华弦身边走来走去,心里竟然有点期待司华弦开口向他提问,他一面小心翼翼地收着袍角不让自己打扰到似乎正在专心研学的司华弦,一面又在解答旁人疑问的间隙偷偷注意着司华弦的一举一动。

他路过司华弦身边之时目视正前方,似对身旁的一切都不甚在意,然而又在各个角落里默默瞧着她,简直要把司华弦草草挽起不着簪饰的发顶瞧出个花来。

司华弦自是没有察觉到来自谢存的窥视,她渐渐进入状态,手指按在书页上逐行细读,终于……卡住了。

是的,她司华弦也会有看不明白的一天。

她一遍遍就着那几行文字推演,终不得头绪,她下意识想找谢存所在方位,刚刚竖起耳朵去听,她整个人就神思一凛,忍不住挺直了脊背。

该死,谢存什么时候走到她背后的?

司华弦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心绪。

谢存此时正在和司华弦身后的一位师妹对话,他极为敏感地察觉到了司华弦的动作,却并未抬头,只是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长眉一展,看上去犹为温润。

谢存眉眼间这点温润尽数落在提问的师妹眼中,她轻轻张了张嘴,揉着心口迅速低头,此后谢存的每一个字都裹了蜜糖,一个一个尽数融在她心头,绵软温柔透着暖意。

谢存见她低着头再不言语,心道她疑问已解,刚刚转身迈了两步,就听得一句“谢仙师”,他停在原地,没怎么准备好就低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这声“谢仙师”是司华弦唤的,她脱口而出时并没觉得如何不妥,如今迎着谢存又惊又奇的目光,她越回想越觉得娇嗔,心头一阵恶寒,险些反胃。

谢存站在她的桌边倒是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只照本宣科一般开口:“何事?”

司华弦把书本往谢存那处推了推,指着一段文字道:“这里不太明白。”

司华弦尽量用最正经的语气来掩饰她的尴尬,然而当谢存侧头过来时,她还是忍不住往别处躲了躲。

好在谢存是个正经人,颇为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后便摒弃了所有的杂念,一丝不苟地发表着自己对于这段文字的理解。

司华弦渐渐被他的讲解吸引了去,眼睛微微眯起,一眨不眨地看着谢存,认真分析着他的每一句话。

谢存一只手放在书本上,另一只手拄在桌角上,不是那种俯视的高高在上的角度,而是尽量做到与司华弦平视,他的语句不像是在说教,反而像是在征求司华弦的意见。

司华弦觉得自己就像抓着一根分外坚实的树枝被人领着在崇山峻岭里穿行,每一步都是自己走的,或许有些磕绊,但树枝那头的人让她无比安心。

司华弦是个一点就透的聪明人,她发觉自己不仅明白了书上的这点文字,她好像还想通了其他的一点困扰她数日的事。

她向谢存道谢,然后看着他的背影,或许有些事情早该挑明了,司华弦想,她从未这般强烈地想和谢存多说几句话,这个念头起于刚才,谢存与她对话时,她从他眼中看到了不止一点点的尊重。

黄昏悄然而至,十数天的学堂生活在天边粉色彩霞的映衬下静静落幕。

众人三三两两走出雅室,司华弦向人群胡乱喊了一句“麻烦帮我捎份饭,不要香菜葱姜”,然后继续静静坐在原处没有动作。

谢存站在墙边,他总是习惯最后一个离开。

司华弦心情复杂地看着谢存,一腔孤勇喂了狗,她有些煎熬地等众人散尽,才别别扭扭地开口:“师兄。”

谢存波澜不兴的眸子闪过一点亮光,他有些意外地看向司华弦,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司华弦又继续道:“我经常偷跑出门派的事你都知道了。”

这个并不是问句,谢存理所当然地保持了应有的沉默,他一步一步走向司华弦,目光如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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