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时安,住手!”来人低声喝道。
她恍若未闻。这一天一夜,她心里早就憋着一肚子火,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手有被对方折断的危险。不管不顾,手肘一曲横着就过去了。
殷越离没想到她竟跟他拼命,侧身躲开她的肘击。
若不是看她没有扔下阿草逃走,他早就将她制住了,哪会容她如此放肆。
“你冷静点!”
她迟疑了一下,攻势顿了一顿。
殷越离见她不再攻击,想她应是认出自己,便松开她的手。没想到他刚松开,右侧肋骨便吃痛,被她出其不意一击即中,痛的他紧咬牙关才没骂出声。
“该死,你耍诈!”他悻悻然。
“你应该庆幸我没有给你一刀。”她举起手中那把卷了边的菜刀,“只是给你一个警告,不要在背后吓人。”
其实他一出声她就认出他来了。她已经看出来,估摸是因为柳玉娘和安平公主的缘故,他并不想马上杀了她。
一想到自己落到这进退两难的境地,都是拜他和他的两个手下所赐,她就没忍住想刀他的念头。
打是打不过的,她清楚得很。好在这一拳她用足了力气。她的力道不小,全力打出去,个头中等的章鱼都被她打跑过。
不管怎么说,她的满腔憋屈总算发泄了少许。
“你到底什么来历?从何处学来的这些狗屁不通的招式,明明并无半点根基和内力,偏偏打架如此拼命。”
“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
“什么?”他气笑了,这个丫头古灵精怪的,说的话恐怕连鬼都不敢信。
“以天为被,地为床。幽冥之中,无境之地。”她说的心不在焉。
黑暗中他翻了个白眼。他可以确认一点,应钺喊她妖女,果真没喊错。她的确是个满嘴鬼话,诡计多端的妖女,还喜欢拼命。
不过她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果断机变,绝非一朝一夕可得。若是换一个没有练过的寻常人,不懂武功只有蛮力,还真不是她的对手。
殷越离的脸色变得阴晴不定。这丫头这般个性,绝非出自寻常人家。难道她真的跟安平公主有渊源?
云时安还在那堆柴中扒来扒去。
“你找什么?”他抱着刀,斜杵在一旁问。
“防身之物。殷大人,你们青州真是邪门。一到天黑,说不定又会有人喊打喊杀,我手无寸铁,总不能坐以待毙。”
他听出来了,她是在说他们昨夜很蠢。偏偏她说的没错,一会极有可能会有一场恶战。
殷越离被她随口一句话噎的无言以对,开始理解总被她激的跳脚的应钺。
“大人有如此闲心,看来你的那位手下应是无大碍了?”
他没有回答,云时安当他默认了。
她挑了一根粗细合适的木棍,比划两下之后,感觉顺手,转身就回厢房。
“你为何不走?”她走到一半,殷越离突然开口,“方才你明明有机会可以逃命。”
闻言,她转过身来,一双眸子亮若灿星,“我为何要逃?大人要杀我么?”
他默不做声,银色的月光照在他身上,铮然冷冽。
云时安淡淡地一笑:“我不会逃。殷大人若是有话要问,可以随时来寻我。对了,阿草刚刚受了惊吓,有些恍惚,似是神志不清。我已经将她哄睡了,但她受激过重,明日最好去医馆看一看。”听到这里,他原本审视她的双目陡然转暗。
她径直说完回屋。阿草的情形不太好,整个人惊惶无措。方才她已将阿草哄睡,小姑娘看着很可怜,口中一直不停地喊阿兄。若是突然醒来身边没人照看,她担心会不可收拾。
在她的手碰到门的一瞬间,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云姑娘,还请看好阿草,将门关紧。夜里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回应他的是“呯”的一声,房门紧闭。
如他所愿。
*
风起刀定,夜凉如阙。
一月前,青州城内入夜施行宵禁,故而城中的夜晚比城外的丛林还静寂。
林阿伯家的这座小宅坐落在青州城南一条最偏僻的巷尾,再往南走,不远就是城墙。
这里没几户人家,一到夜里便昏暗难走,深一脚浅一脚。若是下雨,更泥泞不堪。夜里就连更夫都不愿意进来,只在巷口敲了三声锣,喊了一声“关门关窗,防偷防盗”便脚底抹油,急急忙忙擦边溜了。
院子里黑漆漆,静得只能听得到风声。几片老叶被夜风吹落,打着旋儿地向下飘。树下坐有一人,叶子落在他的肩头,他却端坐如松,就连眼都不眨一下,任凭风吹起他的衣角,如老僧入定。
这样的姿势,他从入夜一直保持到月上中天。
云时安皱了皱眉,揉着酸涩僵硬的膝盖爬起来。她已经趴在门缝上打量了半天,心里直嘀咕,姓殷的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仙女姐姐,阿兄在哪里?”
阿草一直坐在榻上,豆大的泪珠子在眼眶里硬是没落下来,直到看着云时安站起来,才突然怔怔地开口。
“嘘——”
云时安回头竖起食指,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说:“小草,你乖乖的哦。只要你不说话、不哭,阿兄明日一大早就回来了。”
“阿兄……回来,阿兄……不回来……”
“小草乖,记住,我们今晚不能说话。这样,阿兄明日太阳一出来,就会出现了。”她和声安慰。
小草呆滞看着她。好久好久以后,终于僵硬地点点头。
唉,云时安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草的身世太可怜了,比她还可怜……
刚刚她一回屋,就发现阿草果真已经醒了,睡了一会儿之后,她看起来比最开始好了许多。云时安一边哄一边旁敲侧击,总算将她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委大概拼凑出来。
阿草叫林小草,和阿祖林老伯一起住在这个宅子里。她还有个阿兄,叫林大章。林大章比小草大十岁,从小就特别疼爱这个长得像小兔子一般的妹妹。林父林母生性淳朴,一家人在码头做工维持生计。林小草几乎是阿兄从小带大的,兄妹俩的感情非常好。小草五岁的时候,这个家的第一场悲剧发生。
林父和林母下海捕鱼,不幸被瞬间涨潮的海水卷走。从那以后,小草的阿爹和阿娘,再也没有回来。
这一惨祸发生后,原本爱说爱笑的小草变得沉默了许多。好在林大章对这个阿妹极有耐心,慢慢的,小草好了许多,只是变得很依赖林大章这个哥哥。林大章十五岁的时候,青州边军征军户,彼时林家的状况早就不如当年,为了年迈的阿祖和小草能活的更好一些,也为了争取功名成家立业,林大章一咬牙,就入了军籍,成了一名大唐边军。
在军中,林大章非常勇猛,作战有功,屡受奖赏。没过几年,就从一名普通军士成了一名边军副尉。林家的生活也慢慢有了起色,谁知前年林大章在押送粮草回青州的路上中了一伙沧戎流匪的埋伏,同行将士大多壮烈死去,粮草也被尽数抢走。为了不让那群流匪得逞,林大章一边命令手下将士回去报信,一边单枪匹马追了五百里,最终一人在边关截住了那群流匪,将粮草留在了大唐境内。虽然那些流匪最终死的死逃的逃,但是林大章独自一人,孤立无援。等他的好兄弟们拼命赶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已经身中数刀,惨死在边界上。
将林大章的尸身送回家的,正是应钺和左律。当天,下着瓢泼大雨,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从外面回家的林小草一见到家门外的战马,还以为是阿兄提前回家探亲。可待她满心欢喜地冲进自家院子,没有豪爽大笑,没有张开双臂迎她的阿兄,只有一具千疮百孔,冷冰冰的尸首。巨大的打击令不到十岁的小草惊痛欲绝,晕倒在狂风暴雨中。
醒来后,应钺和左律发现林小草失魂落魄,谁也不认识,也不开口说话,只是不停地哭着喊着要阿兄、阿爹和阿娘。两人大惊之下,连忙请郎中来家中诊治,临走又留下重金供林家这一老一小生活治病。可惜,小草时好时坏,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吃了半年药以后,虽说慢慢地好起来,但再也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云时安总算明白为何一开始只听见应钺喊话,阿草却一句也不回答。
神奇的是,小草却很自然地跟她说话。原来,是因为这两年,林阿伯时常带着小草去城中的城隍庙中求佛。城隍庙中除了城隍爷,还有一尊保佑船工水手的女菩萨。不知为何,今晨小草见了云时安,就觉得她就是那女菩萨,看着就喜欢。以至于刚刚醒来后,一看到她,便开口喊仙女姐姐。
不管如何,她总算将小草安抚下来。
其实她自己也很害怕。小草说林阿伯一大早是和左律一道出门的。一想到浑身是血、倒在院子里的左律,云时安心里很是沉重。她知道,林阿伯直到现在也没出现,很可能已经凶多吉少了。
现在,左律很可能生死难料,应钺应是在一旁守护。只是不知为何,那屋子里从始至终一点声音都没有。
而她更不明白的是,那个看起来很冷漠的殷越离,为何会一直坐在院子中一动不动?他为何不寻个藏身的所在?
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在等什么人。不,他好像是把自己当诱饵!
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诡异的场景,心里七上八下,摸了摸放在手边的菜刀,又紧了紧手中的那根木柴,勉强稳定心神。
不管今夜会发生什么可怕之事,云时安心里清楚一件事:小草既是她的保命符,又是她的催命符。
殷越离方才让她看好小草,这句话绝不简单。
他那个人,性子阴沉冰冷。
他的言下之意,是告诉她,应钺和左律自顾不暇,他将小草的命交到她手上。
所以,若小草有半分危险,她也别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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