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阁坐落在宫城东南角,高塔似剑,塔顶斜弧。原先定下的塔顶是常规尖角,后考虑到冒犯天上神明,改为斜弧线。
因而高塔远看像一把垂直断剑,气势磅礴也孤寂,断剑被围在宫墙内,望一眼时常会觉得凄苦孤独。
阁内存有天下诸多名剑和剑谱心诀,有些是他人双手奉上,有些是名剑在此引名剑,有些则是别的手段。
月皎夜深,坐于霖阁第九层的栏杆上,眼下那矮塔就是钦南皇帝所在的诵经阁,阁门紧闭,扇扇窗内透出暖色烛火,一旦其中有些什么风吹草动,她便拔剑杀于阁中。
夜风渐寒,听见身后脚步轻缓,徐风知抱剑回头。
来者见吓她不成顿时挽起个笑,折扇一扬潇洒将风扑于自己,发丝吹乱也没在意,扬眉道:“风知风知,许久不见。我听说你今日进了宫便一刻也等不及来见你了。”
徐风知望着他看了半天,除了能从衣着上确定他是皇子之一外再看不出什么别的。
他兴许是从眼前人的神色上猜出几分来,张唇惊愕道:“你忘了我?”
说罢便佯装难过,敛着笑眼似真似假地哀怨一眼,也能转眼满不在乎,笑意盈盈走至她身边倚上栏杆,头歪向她那一侧,“你来莫非是娶我的?见我的?”
徐风知侧目一眼,看出他并无几分真心随意应声:“这栏杆不稳,你若摔下去就成了我来害你的。”
符臻拧眉眯眼,像是在确认她还是不是三年前那冷漠如冰的二殿下徐风知,又若有所思笑起来绕着她走了几圈,点点头,“你现在可有趣极了。”
他又倚上栏杆,栏杆晃了晃,看来确实是她说的那样,不太稳。
他不在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搁在栏杆上,徐风知能感觉到那已经隐约外倾,他扬了扬下巴,“如何,不做皇女的日子有趣吗?”
徐风知抱着长剑漫不经心应声,“有趣。自在是天下第一要紧事。”
“真好。”他勾着唇,“我也想舍了这黄金枷锁,去江湖间做个逍遥侠客。”
他轻叹落寞,“可惜父皇他不愿哪。”
徐风知话音淡淡,“那就不是真想。”
即便被她道破也不见愠怒,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满意点头笑笑,温声换了个话头,“你果然变了许多。我更喜欢了,还是不愿嫁我吗?”
徐风知可算想明白他是谁。
三年前宴席上,钦南二皇子符臻求娶赤真二皇女徐风知。原话是——
“你我都是老二,天生一对啊。”那人晕乎乎将酒盏递给神色冷漠的赤真二皇女,因醉意拿得不稳,一杯酒洒了她半杯。还是三皇子沈执白上前拉开了他。
并未经历过这段剧情的徐风知会知晓此事是因为徐厌泪成天在她耳边念叨,若是有日和钦南开战,她第一个杀符臻。
徐风知看着他逐渐探出去的身体,平静道:“你若无他事就离开吧,这栏杆不结实。”
“你会坐在这里,想必不仅仅是让你指导剑术那么简单。”他大半个身子几乎都快仰出去,长发垂落,风弄不停,忽然转头看她,“应当是在守那老头吧。”
一双狡黠笑眼。徐风知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符臻半笑着,像是这般冷落也依了她不怪她,“好吧,其实我来是想问,”说不清楚何处怪异,他的声线忽地低沉,“和你一同进宫的那位美人是谁。”
徐风知瞥他,“鬼。”
符臻终是愣住了一瞬,“鬼?”
他干脆顺着这玩笑说下去,“也对,能不声不响冒出来在奂京城夺下第一美人这名头,还令天下心服口服无人去质疑,和鬼魅也没什么区别了。”
徐风知听到这个什么第一美人就心烦。
传闻中钦南二皇子殿中有许多美人,天下美人中的前十位,他殿里能得见五位。
倒也未做别的什么,就是吟诗作对听歌唱曲。他曾自己说他就是乐意和美人在一块,做些什么都俗气了。
她蹙眉,“你怎么尽是在意什么美人。”
“儿子随爹嘛。”符臻闻言笑了声,眸光却隐隐沉冷,转眼朗声问,“哎!你快同我说说那位美人!”
她抱着的剑被换到了靠近符臻那一侧,语气不善,“奉劝你切勿肖想招惹他。”
符臻没当回事,“他不好惹?”
“我不好惹。”她话音紧挨他话尾,一丝犹豫空隙都没有。
檐下六角铜铃撞响,牵动系着一尾红丝。徐风知凝望着符臻的眼里漆黑无光,刻着谁的身影是看不清的,但符臻却猜到了。
“噢,”一字被他扯得千转百回,笑眯眯松快戳破,“你心中喜欢他啊。”
徐风知眼睫颤动,再看已偏转了瞳,“是我在管着他。”
符臻发笑更甚,想挑破她就是喜欢他,但坏心思把他嘴边的话换了个说辞,折扇合拢在掌心,“那风知既然不喜欢他,便成全成全我吧。”
徐风知一听要拔剑。
他眼疾手快,玉扇抵在出鞘一寸的刺月上,匆匆笑道:“哎,我什么也不做,就是想见上美人一面,瞧瞧是怎么样个第一美人。”
符臻认为这并无不妥,可那剑还是出了鞘。
刃身折道月色晃目,符臻一惊靠上栏杆不悦抬眸,却见晦涩月辉下这执剑人眉眼郁结愠怒,启唇已是咬牙切齿,“你最好别想。”
一生都甚少经历这等剑刃相逼的时刻,符臻尚在发愣,徐风知忽然目光凛然转望向矮塔——诵经阁。
阁内有异!
她利落收剑,脚踩栏杆纵云而下,身后霖阁之上符臻摇着折扇笑着喊她:“这纵云术能不能教教我啊!”好像完全忘记了方还被她刀剑架于颈间的事。
徐风知已经无心去理会他,只因她看见一人影比她还要迅速,第五层窗开窗合,仿若一瞬灌风,而那人影蓦然进入阁内。
铃音零碎。
她蹙眉,何来铃音。
她自窗内翻身落入诵经阁第五层,烛火因狂风明灭不停,殿内昏暗晃眼,什么都看不清。她拔出刺月,细碎铃音渐响,暗自攀缠住她。
徐风知谨慎贴上背后墙面,只盯紧眼前情况。
“我。”
她心烦收了剑,“不是让你今晚睡觉我守夜吗?”
“听见异动来看一眼。”
烛光稳了稳,果然是熟悉面容、熟悉衣裳,熟悉…铃声原来在此处。
徐风知呼吸凝滞复又拧眉,想要说他可又觉得显得自己太在意他,不打自招。
她自知心里妄念众多不好去看他,只闷声道:“我去顶层看看,你去下三层。”
“还是我去顶层吧。”
她点头依言往楼下走去。
-
诵经阁顶层本应是空层。
僻静偌大的殿内,唯有何物仿若念念有词,语调凄惨不寒而栗。
而后风声阵阵,凝滞几秒,殿内忽现铃音。
步步随响。
来者眉眼舒展,一身浅色衣衫明媚非常,纤细腰身系有细细银丝,银丝串铃,跟在细腰上颤动,移不开眼。圣洁纯澈的东西总会在另一面招摇作祟,暗自喂养妄念。
就仿佛要虔诚认他为神明,可跪拜叩首的那一瞬,竟止不住去臆想若是能拉他落入千万只手这种大不敬之事。
但这位漂亮神明此刻看起来心情颇好弯眸带笑,好似听不见任何一点幽幽鬼泣,自个儿红着脸软绵绵嘟哝着,“不让别人招惹我,还说不喜欢我,你喜欢死了吧徐风知。”
他悠然踱步,回忆着在霖阁听到的每一字句每一字他都喜欢,喜欢到眸底泛酸,转而又埋怨起她。
神明满心都是心中人,压根不在乎自己步入的,是这极诡异之地。
殿内不是齐胜德所说的满墙血红,而是满墙血泥。垂落下来的也不是什么千千白绫,而是千千发丝,黑白混杂,长至地面。
他云淡风轻抬腕挑开干枯发丝,唇边还在软绵绵嘟哝这不坦率的徐风知。
而凄惨诅咒声戛然而止,鬼影察觉自己竟被人所看见,迟钝回头,视线落在那人腰间银铃,通红眼睛看不见瞳仁,喉咙扯出厚重声音,“峂……”
孟凭瑾观她一身宫妃打扮,发髻妆面精致,即便此刻已成厉鬼,也还是能依稀瞧出往日三分美丽。
他瞳底流转思绪万千。怨气这样重,拖得她入不了轮回。
剑气会惊动下三层的徐风知,孟凭瑾不好使剑,唯有动用煞气。思及此,他侧身垂眸利落甩袖,鬼影挨下这一击,这些日积攒的怨念一瞬削掉大半。
她痛苦跪下虔诚叩首,泪水堵死了喉咙,急切却什么委屈也说不出,只好一拜再拜。
犹如叹音的声音响起,“我谕令已下,要不了几日你就能离开入轮回了。”
厉鬼郑重叩首。
他弯眸莞尔,“不过现在,你得先伤我一回。”
……
尽管她人一直在下三层探寻,可心却系在那细碎铃音,因而当铃音一乱她攥紧剑三步并作两步焦急跑到顶层。
殿中诡异的景象令她深觉毛骨悚然,不由得怀疑起齐胜德,这状况显然和他说的不是一回事,他为何扭曲隐瞒。
她剑三两下斩断垂落发丝,入目便是孟凭瑾身形摇晃不稳,而前面灰白雾气一团,像是什么鬼影邪祟。
徐风知生来就很怕鬼影邪祟之事,可她这么怕鬼的一个人,一看到孟凭瑾像是挨下过什么竟然气得忘记害怕,愤然呵斥一句滚开,快步上前揽住孟凭瑾,右手挥剑劈出剑意三道,道道皆是十足的狠厉。
正道剑意势不可挡,更别提徐风知已然气极愠火满盈,剑意自会更盛。那一团灰白雾气怔在原地。孟凭瑾也是一愣,徐风知为何能看到这鬼影。
不好!那厉鬼扛不住这三道剑意!
他好不容易得以倚在她怀中,心不想出去不愿远离,哪怕是一秒也不想,只得压腕用煞气鬼影若无其事抵下了后两道剑意。
厉鬼还是扛下一道,失了力瘫坐在地上,模样怔怔。
徐风知看不见这些,她只能看到那团雾气变得渺茫,被打散了一瞬又艰难聚起来。她气得要再劈一剑,非劈死这邪祟不可。
可美人腰身一软,将自己往她身上再贴得紧密些,藏好眼底暗愉,耷拉着眼尾委屈喊她:“疼。”
“哪儿疼?!”攥紧的刺月陡然垂下,雾气趁机消失在诡异殿内。
徐风知无心去理会那些,焦急关切明晃晃地书在眼底,待孟凭瑾欣赏到满足他才勾唇,“腿疼,站得麻了,扶我吧好不好。”
换做以往她早该边怨他边收手,可如今快要临近下线节点,没剩多少机会能看反派因她装出乖顺,所以她松动出些许真心沉溺,嘴上怨他也任他依靠自己扶他下去。
手往他腰上一搂,小铃铛扎手得很,她啧了声,“扎手。”
美人眯眼笑着,“这可是某个部族的传统,在那里只有族长和各位长老才能缠银丝挂银铃。”
是真话。徐风知清楚反派有个身份是部族族长。如今将隐藏过往都透露给她几分,看来确实准备动手杀她而无所顾忌了。
她没说什么,却不动声色地将手探进银丝之下只隔着单薄衣衫搂他,可孟凭瑾对她的触摸感知分外敏感,因此她的不动声色当即就被他察觉。
这么一来,那银丝好似将她也一并缠起。
[亵渎一下小孟族长也是可以的吧,小孟族长是我老婆。…我的。我的。]
孟凭瑾垂眸又去看她搂在自己腰间的手,银丝之下那侵占意味太强烈,肌肤甚至清晰地感知着她的指节。
他做了这么久族长,各部族族人千千万万,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想要独占他的。
…允、还是不允呢。
孟凭瑾敛眸,水蓝潋滟洇成一片雾蓝。
徐风知不懂怀中美人为何忽然贴得更紧,也不知是他身上灼人、还是她自己心跳发烫,不说话心跳声难以掩饰,她便随口扯了句:“你这银丝铃铛哪儿变出来的,进奂京不是什么都没带吗。”
“旁人送给我的不成么。”耳尖沾染粉意的孟凭瑾声音闷闷。
就这么两厢一随口徐风知却恼了,再一瞥他腰间未佩她红髓玉,她气极反笑,眸中愠意一压再压,终是没压住,咬牙逼问怀中美人:“孟凭瑾难道任谁送你东西你都收么?”
这话为何耳熟,好似何时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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