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莫...小冷。”
这瞬间,他什么也听不见,耳鸣般,脑子嗡嗡的,也有些昏沉,耳畔闪过自己沙蒙蒙的嗓音。
众警察立时震惊住,会议室沉静下来,压抑的喘息声恍如蓄势待发的惊雷,很快便引起一片骚动。
“哐!”
最先反应过来的秦泷猛地站起来,神情由惊疑很快转变为隐忍的愤慨,脸色阴郁得可怕。
“莫小冷。”
张成毅看上去早有预料,没有惊讶,惟有无可奈何的悲怆,他敛尽眼底的情绪出声喝止,“秦泷,会还没有开完,坐下。”
“张局,你早就知道,是不是!”秦泷咬牙质问。
“坐下!”
周进只觉呼吸稍有困难,思想陷入一片混乱和惶惑,他张了张嘴,“小...小冷,是你吗?”
莫小冷没有回答他,而是淡淡地掠他一眼,好似不解他此时的明知故问。
秦泷忍气坐下,话头直指后方,“你到底瞒着什么?六年前又发生了什么?让你突然出国还改了名字。”
张柯从惊诧中回神,合上唇不由问:“是因为你父母的所作所为让你在这里待不下去,所以才出国的吗?”
一位较年轻的警察不客气地问:“还是你知道六年前的隐情,简世华和夏文姝开始这场泯灭人性研究的原因?”
“啪!”
张成毅震怒地拍下桌子,抿直的双唇压抑着火气,“这些问题对她来说实在残忍,她可是...可是一个孩子啊。”
些许是女性的直觉更为敏锐,一个猜测闪过脑海,宁霜惊愕地望向后面,匪夷所思,乃至怒火万丈。
“张局,她...也是4.13的受害者吗?”
一想到莫小冷那瘦弱不堪的身躯,空洞无神的眼睛,白得一点血丝也没的脸色,与那些被解救的儿童无异,甚而更为深重。种种迹象都在表明,而他们却先入为主,擅自将她排除在外。
此话一出,众人大惊,而后这惊骇的言论很快转为理所当然的震恐。
周进恍然想起她脖颈上的烧伤,以及胳膊的针孔印,他的心跳猛然一滞,下一秒又快的出奇。
所有的静寂都化为胆颤心惊的相顾无言。
是了,是了...一直以来答案就摆在我们眼前。
张成毅攥紧拳头,重重点下头,“是...莫小冷是4.13案主谋简世华与夏文姝唯一的女儿,也是当年的受害者之一。”
过了许久,久到他低下头,不敢看向角落,“小冷,对不起...张叔叔还是没有保护好你。”
“我不懂。”
静穆的会议室角落响起冷淡的声音,如刚消融的雪水,洁净而刺骨。
张成毅抬起头,难掩眼中的悲楚,“我明白...你不在意流言蜚语,可你有权利反驳。”
莫小冷扫视一周,数双同情怜悯的眼睛落在身上,她不喜欢。
“我可怜?”
她宛若一个懵懂不知的婴儿,征询着答案。
没人回答她,这个答案她并不是非要不可,清淡的语气就像在说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
周进悄然挪回眼,望着白色的地板怔楞不已,回神过来才发觉自己的双手颤抖个不停。
原来是这样...难怪,难怪你什么都感觉不到。
宁霜默默捏紧手指,扭回头盯着桌面上的会议本缓缓出声,“你不可怜,是他们太可恨。”
秦泷暗自深吸了口气,来不及消化这接连的震撼,发声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沙哑些许。
“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肃静许久,也没人催促和生气,莫小冷慢慢站起身,朝张成毅走去。
“达尔文计划。”
张成毅一怔,这五个字他今天是第一次听说,只得惊怔地盯住她。
原来你一直都瞒着我...
易中陵轻声问:“这是什么意思?”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徐怀一怔愕道:“这是达尔文进化论的内容...”
“他们改造人体基因,激发人类潜能,开发极限,创造各方面能力强大的新人类。”
她说的漠然,就像是在陈述书中冰冷的字句。
秦泷冷下眸,眼中有压制的火气,“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是。”
张柯皱了皱眉,“我们调查得知,你母...夏文姝七年前在家里触电身亡,是真的吗?还是被...谋杀的?”
“意外。”
“真的是在家里不小心触电身亡的?那还真是自作自受,恶人自有恶报。”朱仕武讽笑一声,随即又心虚地瞟了几眼莫小冷,“我不是...我对你没有那个意思,你别想多了。”
看到她仍是一脸的冷淡,他不禁苦涩地叹了叹气。
“算了...”
说了你也不明白。
易中陵觉得这个意外倒是出人意料,“看来你知道这个意外,能告诉我们是怎么发生的吗?”
“她给我戴上头盔后,启动开关时,接头松落,触电身亡。”
她到此都记得那日的烧焦味,夏文姝被电得在地上抖动痛叫,因为电阻的掉落,电流比往常加大了几十倍,夏文姝才没有侥幸存活。
张成毅愕然地看着她,直到她站在他眼前,他才抽回目光。
这就是夏文姝的死因?
哈哈哈——太可笑了,竟然是在给自己女儿施在伤害时...因果报应啊。
秦泷接着问:“简世华呢?既然他死于火灾,那这场大火是怎么回事?”
“烧毁实验室。”
“你是说,火灾是为了烧掉那里的所有东西?”
“是。”
“简世华是事先知道警察会找到那里吗?”张柯问。
“嗯。”
秦泷站起来,神情晦暗不明,“最后一个问题,凶手是谁?或者我换个问法,你认识凶手吗?”
不等她回答,门口突然走进来几个身穿警服的人,最前面的一位肩上的级别还不小。
“张成毅,现在4.13案再次出现在大众视野,掀起的风波不会比六年前小,你明知道莫小冷与此案有关,还放任她参与这个案子,你对得起身上的警服吗!”
说话的人正是新上任的局长,他背起双手怒骂道:“现在我们要带走莫小冷,考虑到案子的特殊性,以及你们与嫌疑人有过长时间的相处,可能会导致无法作出客观的推断。所以从现在起,这个案子交由其他组负责,你们谁也不能接触她!”
“戴局,你不能这么做。”张成毅起身压着怒气说。
闻言,周进当即站起来,还未跨出几步就被张柯几人拦住,低声相劝,“别过去,这不是你能解决的。”
“可她...”
“放心,张局...还有我们,不会让她出事的。”徐怀一投以抚慰的眼神。
“戴局,这个案子我们已经查到这里了,你让我们中途交给其他组,他们能行吗?”秦泷嗤之以鼻。
戴有为端量他几下,挑起一侧唇耻笑,“秦泷,不要以为警局除了你没别人了,你们能破的,我不信其他人破不了!”
易中陵蹙起眉峰,“戴局,中途换人查案闻所未闻啊,这不是影响办案进度吗?”
“我有我的考量,现在莫小冷作为首要嫌疑人,会被监控起来,我也会交给其他人来审问。”
“她怎么就成嫌疑人了?她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宁霜拍桌而起,冷冽的眉眼是显而易见的恼怒,“她不是。”
“即便如此,她刻意隐瞒凶手和案子细节,里外配合,能解释得清吗!”
宁霜不惧他的官威,冷冷说:“警察查案是要讲证据,您有吗?”
“够了!”戴有为冲身后的两人说:“把莫小冷带走。”
张成毅将她一把拉到身后,怒目而视,“为什么要把她关起来?在这个案子里,她也是受害者!七年的监禁、折磨,那时她才六岁啊!”
“这我知道,但她与凶手曾经可能密切接触过!你问问她,敢否认吗!身为警察,办案不能夹带私人感情,这不需要我教你吧?张副局。”
张成毅被他紧紧相逼的眼神摄住,转身抓住莫小冷的双肩,白仁中的血丝仿佛要冲破瞳膜,“小冷,告诉我们,你没有跟凶手接触过,对不对?”
“不。”
他怔怔相望,须臾,失意地松开手,孤零零地立在原地,任凭她离去。
莫小冷走到戴有为身前,微扬起头,语气不惊不扰,“你不能抓我。”
“我可不是张成毅。”
“你会后悔。”
戴有为微愣,火气多了不少,嘴角掀起讥屑的弧度,“敢威胁警察,胆子不小。”
“我会破案。”
“警局不会再聘用你,你还是想想自己之后的处境吧。”
“愚蠢。”
戴有为被她的辱骂气得不轻,“莫小冷,这不是你过家家的游戏!”
“无眼女尸,公厕自杀,六中谋杀,卡片,理大,封岭村,直播杀人,拐卖案,都有他的身影。”
莫小冷说的平静,可这一个个案子直让戴有为及在场的警察们后背冒冷汗,不寒而栗。
秦泷这下大彻大悟,一直萦绕他脑海的疑惑都解开了。
“你果然跟凶手接触不少。”戴有为气得咬紧牙。
“你们抓不住他。”
“这都不是你需要担心的。”戴有为冲两位下属说:“把她带走!”
这次张成毅没有阻拦,如果莫小冷说的是真的,那将她监控起来或然是好事。
“小冷!”
周进想跑过去阻止,却被徐怀一紧紧拽住,“你干什么!难道你们也不相信她吗!”
“冷静点!”张柯低吼道:“就算你现在冲过去能干什么!”
“她在警局会很安全,不会有事的。”宁霜说。
朱仕武小声安慰,“你放心,现在是法治社会,没有严刑逼供。”
周进颓废地坐在椅子上,抓挠着头发,弥布红丝的眼眸是藏不住的担忧与怨愤。
该死!
审讯室,莫小冷坐在审讯椅上,冰冷的手铐吊在她纤瘦的手腕上,显得是如此巨大,似乎她只需轻轻一抽,便能从那禁锢的铁环中挣脱。
戴有为傲然睥视,“说说,凶手现在在哪?你们是怎么合谋的?我们排查过六年前解救的人质,除了几个失踪外,其他的都跟家人团聚,年龄也不符合犯罪。凶手能制造出与当年一模一样的实验室,必然有一个知情人,而你是如今最符合的一个。”
“你是简世华和夏文姝的女儿,我虽不清楚他们为何也用你做实验,但你与其他人比起来肯定会特殊些。不管是六年前还是现在,都与你相关,你觉得自己脱得了关系吗?”
莫小冷轻视他一眼,说的淡漠,“二十年前。”
“对,对...实验是从二十年前开始的,夏文姝就是从那个时候心理开始扭曲的吧。”
戴有为继续问:“凶手呢?跟二十年前有关吗?”
她没有回答,所有答案早已交到他们手上。
他逼上前两步,眉色极为严峻,“不要以为你什么都不说就会没事,我不是张成毅,对你可没那么多耐心。”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森严的审讯室静得可怕,一个多小时的沉默彻底耗尽了戴有为的耐心,他狠狠瞪着莫小冷,压下愤懑转身离去。
特案组,张成毅站在窗边,忧心忡忡地望着远山。
小冷啊...我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张局,现在该怎么办?”张柯负气地捶了一下桌面,“他们把所有跟案子相关的资料都带走了。”
易中陵颇烦地摇了摇头,“戴局的手腕还是这么强硬,恐怕这个案子我们是接触不了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真是够呛。”徐怀一轻嗤道。
“小冷怎么办...”周进坐在椅子上,焦灼地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担忧,还有一丝乞求,“她的身体会受不了的。”
“我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经历...以前还以为她是天生冷漠,挺害怕她来着,如今...”徐怀一垂下眼睫,心里是说不清的自嘲,与踹踹不安的难受相互折磨,“...还是挺怕她的。”
他们何尝不是这样的心情,被自己亲生父母囚禁在地下室折磨了整整七年,换作他们早就疯了。七年的监禁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何况是作为一只“小白鼠”。
秦泷摁灭烟蒂,站起身问向窗边,“张局,给我们说说六年前的案子,还有...她的事吧。”
张成毅迎着冷风,脑海中不由的闪过团团烈火,他蓦然合上眼皮,枯涩的嘴唇一翕一合。
“当年...我正在调查几起儿童失踪案,就在我一筹莫展时,有人匿名寄来一封举报信,信上写着简世华夫妻在进行秘密实验,失踪的儿童都在他们家的地下室。”
“谁寄来的?”秦泷追问。
张成毅晃了下头,“六年前的网络不算发达,监控都还没普及,寄信人到现在都是个谜。”
“这个寄信人应该对简世华和夏文姝了解不少。”宁霜敛眉说:“他竟然知道他们在做人体实验,而且简世华他们隐瞒了这么多年都没被发现,他却知道。”
易中陵托着下巴思索片刻,“没错,这个寄信人不简单,他与4.13案又有什么关联呢?”
秦泷沉思一会儿,继续问:“之后呢?”
“收到举报信后,我立马带人过去,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忘记当时的场景...”
张成毅睁开眼,眼底泛起的泪花模糊了他的视野,却使瞳孔中通红的火焰越发清晰。
“那场火很大,很大...滚滚黑烟直往外冒,孩子们凄惨的惊叫声不断从地下传来,烈火焚烧,你们知道那有多痛吗?一个个干瘦羸弱的身体在火场中痛哭,他们绝望的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火势太大了,烧的很快,尽管我拼命的跑,也救不了所有人...一根柱子突然被烧断,孩子们哭得更凶了...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你们知道,我第一次看到她是什么感觉吗?”
“死气...一身的死气。她蹲在火柱旁边,周围燃着熊熊大火,她的脖子往下都被烧伤了不少,还在往外流脓冒血。可她却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的蹲在那里,面目表情的看着地上的一具焦尸。”张成毅悄悄拭去眼角的晶莹,“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具尸体就是简世华,他在大火中被柱子意外砸中,死了。”
“那孩子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啊,在火场中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睛,我不敢相信...这样的眼神竟然会出现在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身上,究竟是怎样的折磨才会有这样的眼神啊。”
几人沉默下来,神情都额外凝重,夹着无尽的愤怒。
周进木楞地坐在椅子上,呼吸慢慢变得急促,他记得她当时说是烧伤时,平淡得像在讲述一件极其微小的事,原来缘故竟是如此残忍。
张成毅转过身,难掩瞳中怒火,“那些孩子不知受了怎样的摧残,我想象不出是多么残忍的酷刑,才会有那样的神情。”
他们说不出话,真相往往比他们想象的残酷。
“残忍的不只是这些酷刑,更是对他们施加这些伤害的人!”宁霜握紧拳头重重捶在桌上,两额青筋隐隐暴跳。
“我到现在都难以理解,他们竟然会对这些孩子...他们的女儿做出这般畜牲不如的事!枉为人啊!”
他们不配为人父母,更不配做莫小冷的父母!
缄默半响,易中陵凛声说:“果然没说错,天才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
“她恨他们吗?”宁霜喃喃自问。
她想不是,就如张局所言,莫小冷谁也不会恨,这样的情感早就消匿不见。在她的世界,他们只是冷血陌生的刽子手。
周进将眼泪强行憋进眼眶,赤红的双目掩不住流泻的愤恨。
她不用被同情,她足够强大。
可这份痛心,他无法视若无睹。
“那些孩子被救出来后,我们给他们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有的孩子直到现在都还在接受心理辅导。可是小冷...”张成毅长长叹出一气,面容难掩挣扎的愁绪,“当时警局还让他们做了一套心理测试题,测试他们的人格是否还正常,你们知道她得了多少分吗?”
他们没有回答,屏住呼吸等他的答案。
张成毅伸出一根食指,“就差一分就是满分了,这意味着什么?她有非常强烈的反社会型人格,如果放任她离开警察视野,肯定会出事。”
“那怎么还让她出国?”易中陵问。
“她是受害者,我们无权干涉她的出行自由,还有...她当时说了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刻。”张成毅微仰着头,缓缓吐声,“我是故意答错最后一题,只要我愿意,你想要多少分,我都可以给你。”
“那时她才...十三岁吧。”张柯不可置信。
“当时我也被吓到了,难以相信,这话是出自一个十三岁孩子的口中。”
宁霜连忙问:“后来呢?”
“后来...”
六年前,张成毅回过神后便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卷子?”
“知道。”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证明。”
他一顿,不解道:“证明什么?”
“只要我想做,你拦不住。”
张成毅往后靠了靠,这个女孩让他胆寒。
她接着说:“我不会杀人。”
他吞了吞口水,“你说这些,只会让我更不能放你离开我们的视线。”
“随便。”
“你以后可能都会在警察的监控下生活。”张成毅沉下声。
“简慕柠早就死了。”
他的心脏猛一跳,抬眼尽是惊异。
“你...”
“监视比囚禁听上去轻松。”
她的翅膀还未长出羽毛就已被折断,而断翅的鸟儿,注定飞不远。
张成毅的心情十分复杂矛盾,所有情绪交织在一块,他理不清,可最先浮现脑海的是火场中她那双干枯而死寂的眸瞳。
是啊...这个孩子的灵魂恐怕早就灭亡了。
“你这么肯定自己不会杀人?”
“因为无趣。”
“...好,我明白了。”
她离开陵市时,他没有当面送别,而是站在角落里亲眼看到她登机后,他才走出来。
原以为那是最后一次见她,没想到时隔五年后,她会突然回国,还提出要帮警察办案。
有过犹豫,但他还是决定将她放在自己视野内活动。
监视,不为过。
现今,他惟愿这个孩子能好好过完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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