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靖言的到来,宛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唐家堡漾开了一圈涟漪,但这涟漪尚未扩散,便被堡内更大的暗流所吞没。玄天宗使者团依旧占据着迎仙苑的核心区域,与唐家高层的秘密会谈似乎日渐深入,堡内弥漫的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并未因青云剑派少侠的到访而减轻分毫。
唐棠这两日去见了父亲两次,试图探听关于会谈的风声,但唐清岳口风极紧,只是叮嘱她安心修炼,莫要过多打听,对待玄天宗使者需保持应有礼数。这种刻意的回避,反而让唐棠心中的不安如藤蔓般悄然滋长。
这日午后,处理完日常的修炼功课,又去工坊查看了新一批机关零件的打造进度后,唐棠想起昨日与陆靖言约定的阵法古籍之事,便向着流云轩走去。途经竹心小筑时,她脚步不自觉地顿了顿,思忖片刻,决定先去看看温蕴的情况。
轻轻推开客房的门,一股淡淡的、混合了药香与清雅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内收拾得整洁非常,午后的阳光透过半开的轩窗,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悠然起舞。
令唐棠颇感意外的是,温蕴并未如往常般卧床静养,而是披着一件素白的外袍,虚弱地倚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她手中捧着一卷年岁久远的竹简,正低头专注地看着。阳光温柔地勾勒出她侧脸柔和的线条和略显单薄的身形,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整个人透着一股宁静而疏离的美,宛如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画。
听到开门声,温蕴缓缓抬起头,见是唐棠,苍白的脸上顿时绽放出一抹浅浅的、带着几分依赖的笑意:“唐姑娘,你来了。”
“温姑娘,你怎么起来了?大夫不是嘱咐要多卧床静养吗?”唐棠连忙走上前,关切地问道,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对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唇上。
“整日躺着,也觉得气闷。今日感觉精神稍好些,便想起来坐坐,晒晒太阳。”温蕴的声音依旧轻柔,但比前几日多了几分生气。她扬了扬手中的竹简,眼中闪过一丝灵动,“而且,发现了这个,看着解闷。”
唐棠这才注意到,她手中拿着的,是自己前几日怕她无聊,特意让哑仆从棠梨苑书房取来的一些杂书游记中的一卷。那似乎是一本年代久远的乐谱残卷,上面记录着一些古调指法。
“这是……《幽兰操》的残谱?”唐棠有些惊讶。她自己也颇好音律,书房里收藏了不少相关书籍,但这卷残谱因其指法晦涩、意境难懂,她平日也只是偶尔翻阅,从未深究。
“唐姑娘也懂音律?”温蕴眼中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惊喜的光芒,仿佛在异乡遇到了难得的知己,那光芒虽淡,却恰到好处地照亮了她略显病容的脸庞。
“略知一二,闲暇时喜欢抚琴自娱,算不得精通。”唐棠谦虚道,在窗边的另一张绣墩上坐下,“这《幽兰操》传说是上古高士所作,曲调高古,意境幽远,可惜流传下来的谱子多有残缺谬误,难窥全貌。温姑娘对古琴也有研究?”
温蕴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竹简上深刻的刻痕,眼神似乎随着那古老的音符飘向了远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追忆与感伤:“先师……在世时,最喜音律,尤爱古琴。我自幼跟随师父左右,耳濡目染,倒也学了些皮毛。这《幽兰操》,师父生前曾倾注心血尝试复原,可惜……”她说到这里,语声微哽,垂下眼帘,长睫如蝶翼般轻颤,恰到好处地掩饰住那泫然欲泣的神情。
又是师门变故……唐棠心中了然,一股同情与不忍涌上心头,不忍再追问下去,连忙转移话题,宽慰道:“原来如此。音律之道,贵在心意相通,即便谱子残缺,若能领会其中精神,亦能抚出动人之曲。温姑娘师承高人,想必造诣匪浅。”
温蕴抬起眼,眼中水光潋滟,却努力挤出一个坚强的笑容,那笑容脆弱又带着令人心折的韧性:“唐姑娘过奖了。我只是……看到这熟悉的曲谱,一时触景生情,让姑娘见笑了。”她顿了顿,似乎为了摆脱悲伤的情绪,将目光投向房间角落那张摆放着的、作为装饰的七弦琴,声音轻柔如羽,“不知……唐姑娘平日喜好何种曲风?”
提到音律,唐棠的话匣子顿时打开了。她本性活泼开朗,在信任的人面前更是毫无拘束。她兴致勃勃地说道:“我啊,可能性子比较跳脱,不太耐得住在那些过于沉郁的古曲里。反倒更喜欢一些清越灵动、能抒发胸臆的曲子,比如《高山流水》的知音之趣,《阳春白雪》的明快洁净,或者是某些描绘自然风光、充满生机的民间小调。”
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些许小女儿的娇态:“是不是显得不太庄重?我爹爹和二叔总说,大家闺秀抚琴,当以中正平和为上,方显气度。”
“音律本是心声,何来庄重与跳脱之分?”温蕴却轻轻地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真理,“《乐记》有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唐姑娘性情率真,如骄阳朗月,光风霁月,所爱之曲自然亦是清澈活泼,生机盎然,这正是姑娘的本真所在,何其难得。若强行压抑本性,去追求形式上的‘中正平和’,反倒是落了下乘,失了音律感发人心的真谛。”
这番话,可谓是字字句句都说到了唐棠的心坎里!她长久以来被家族规矩和“大小姐”的身份所束缚,许多真实的喜好和性情不得不有所收敛,此刻听到温蕴如此理解甚至赞赏她的“不庄重”,顿时有一种遇到知音的惊喜感,仿佛一道光照进了心底某个被压抑的角落。
“温姑娘,你……你真这么觉得?”唐棠眼睛亮晶晶的,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喜悦。
“自然。”温蕴肯定地点点头,苍白的脸上因为这番投机的讨论而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显得有了几分生气。她娓娓道来,声音如清泉流淌:“譬如这《幽兰操》,世人皆言其孤高自赏,清冷避世。但我却觉得,幽兰生于空谷,不与群芳争艳,其香益清,其姿态,何尝不是一种对自身品格的坚守与自信?这种坚守,本身便蕴含着一种内在的、不为外物所动的力量。这与唐姑娘所爱的《阳春白雪》那涤荡尘垢、焕然一新的力量,本质上是相通的,皆是对美好与高洁的追求。”
她引经据典,见解独到而深刻,将一首看似孤高清冷的古曲,解读出了积极向上、坚守本心的内涵。这既巧妙地贴合了唐棠潜意识里对自由和认可的渴望(对自身本性的坚守),又不着痕迹地展现了“温蕴”深厚的音律修养和不同流俗的慧眼。
唐棠听得入了神,心中对这位落难散修姑娘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她没想到,这位看似柔弱、遭遇不幸的女子,在音律上竟有如此深刻而独到的见解,而且如此理解和支持她的本性。这种被“看见”、被“懂得”的感觉,让她心生暖意。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唐棠由衷赞叹道,语气中充满了真诚,“温姑娘,你对音律的理解,真是让我茅塞顿开!以前我总觉得那些古曲沉闷,原来是我未能领会其深意,未能与古人神交。”
温蕴谦逊地笑了笑,那笑容如微风拂过湖面,漾开浅浅的涟漪:“唐姑娘谬赞了。我不过是拾人牙慧,转述先师的一些浅见罢了。倒是姑娘的灵性与本真,才是音律最难能可贵的品质。与姑娘交谈,也令我获益匪浅。”
两人越聊越投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题。从古琴的苍古之音谈到笛箫的清越之韵,从宫商角徵羽的玄妙谈到各地民间音乐的丰富多彩。温蕴似乎对唐家的机关术也表现出恰如其分的兴趣,提出的一些设想虽然略显天真,未谙机关之道的复杂,但角度新颖,偶尔一语中的,竟也让唐棠大受启发,仿佛打开了新的思路。
不知不觉间,日头西斜,金色的余晖为窗棂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房间内的光线变得柔和而朦胧。
唐棠这才惊觉时光飞逝,歉然道:“哎呀,光顾着说话,都这么晚了!温姑娘你伤势未愈,需要多休息,我该走了。”
温蕴脸上也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倦意,但那双明眸中却闪烁着意犹未尽的光芒,仿佛久旱逢甘霖:“与唐姑娘一席谈,获益良多,心神俱畅,竟不觉时光飞逝。真是……许久未曾与人如此畅快地谈论音律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满足,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恰到好处的寂寥,再次轻柔地拨动了唐棠心中那根同情与怜惜的弦。
“以后有的是机会!”唐棠爽快地说,语气中充满了热忱,“等你伤好了,我把我收藏的那些琴谱都拿来与你一同品鉴!我们还可以试试合奏一曲!”
“真的吗?”温蕴眼中立刻露出惊喜与期待,如同孩童得到了心爱的礼物,她微微颔首,声音轻柔却带着真挚的感动,“那……蕴便先行谢过姑娘了。期待那一天。”
唐棠又仔细叮嘱了她几句要好生休息,莫要劳神,这才起身离开。走出竹心小筑,她感觉自己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连日来因玄天宗和堡内压抑气氛而积聚的烦闷,似乎都被方才那番酣畅淋漓的交谈驱散了不少。与温蕴的相识,仿佛为她压抑的世界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她呼吸到了久违的、带着知音气息的新鲜空气。这位温姑娘,不仅救了她的性命,更在精神上与她如此契合,简直是上天派来的知己。
而房间内,当唐棠的脚步声彻底远去后,温蕴(独孤烬)脸上那温和知性、带着几分虚弱的美感的笑容,如潮水般缓缓收敛,最终恢复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平静。她走到窗边,透过渐浓的暮色,看着唐棠轻快离去、甚至带着几分雀跃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近乎残酷的弧度。
投其所好,是获取信任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听风楼耗费巨大代价送来的情报显示,唐棠酷爱音律,且内心向往自由,不喜束缚。那么,“温蕴”就必须是一个精通音律、见解独到、并能深刻欣赏和支持她“本真”的知音。一个被困于伤病和过往伤痛,需要她保护和拯救的、脆弱而又坚韧的知音。
方才那番关于音律的讨论,从《幽兰操》残谱的“偶然”发现,到每一个观点的抛出,每一个眼神的流露,甚至每一次语气的微妙变化,都是她精心设计好的剧本。包括那恰到好处的感伤、坚强的微笑、以及眼中闪烁的知音难觅的光芒。
效果,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好。唐棠眼中那毫无保留的惊喜和迅速建立的信赖,是任何高明的戏子也无法伪装出来的真实反应。
“知音……”独孤烬在心中冷冷地重复着这个充满温情的词汇。多么可笑,多么虚无缥缈,然而,在算计人心时,又是多么有用的身份。
她需要的,就是让唐棠彻底沉浸在这种“得一知音,死而无憾”的错觉之中。让这份信任和情感依赖根深蒂固,融入骨髓。只有这样,当最终真相揭开时,那毁灭性的打击所带来的心神震荡,才会让天机扣的守护者出现哪怕一丝一毫的缝隙。而那瞬间的缝隙,对于她独孤烬而言,便已足够。
计划,正在一步步沿着预定的轨道,平稳而精准地向前推进。
只是,偶尔在扮演“温蕴”这个角色时,面对唐棠那双清澈见底、充满信任与热忱的眼睛,她内心深处那早已被冰封的、属于“独孤烬”本我的某个角落,是否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和深究的涟漪?是厌烦?是怜悯?抑或是一闪而过的、对另一种可能性的茫然?
这个问题,连独孤烬自己,也无法或不愿给出确切的答案。
她只是下意识地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抚上左肩。那里,被独孤灼所伤、又被她刻意控制伤势用来博取同情和停留借口的伤口,在暮色渐寒中,依旧传来隐隐的、持续不断的痛楚。
这清晰的疼痛无情地提醒着她她的身份——她是独孤烬,来自极乐之城的魔女,冷酷无情的算计者。她的目标至高无上,是那足以撼动天下的力量,是唐家代代守护的天机扣。任何软弱的情绪,任何不必要的共情,都是足以致命的毒药,必须被彻底摒弃。
她收敛心神,眼中最后一丝波动归于沉寂。转身的瞬间,她又变回了那个忧伤、柔弱、却于不经意间流露出惊人学识与知性魅力的“温蕴”,安静地等待着下一次与“知音”的会面,等待着将那张无形的情网,织得更密,收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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