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木一拍,折扇一展。
“今日我们不讲痴男怨女,亦不讲妖怪志异。且来说说天上神、地下仙——”
世间分三界,群类分三族,三族皆可飞升,神、仙并无太大分别,甚至武力也未必及得上寻常灵、异两族,但一旦成仙,则有了通达天意的资格,掌管三界生灵、自然轮转……
“诶,照你这么说,那妖魔鬼怪也可成仙?”
说书人一抚长须,瞄一眼那质疑的年轻人,手握折扇,倒也不恼:
“你可别小瞧了妖魔鬼怪,上古异界魔神亦为神,却掌管三界贪嗔痴妄。好像我们这些俗人,七情六欲,一日三餐,指不定就有一些比那妖魔鬼怪更可怖些,却不还是有人族位列仙班?”
那粗布长衫的年轻人气焰稍歇,在周围人的眼神中却还是没忍住抬杠:
“照你的意思,三族平而等之?那现如今的人间缘何落入了灵族之手?”
说书人抿一口粗茶,没回答。
也不消他回答,年轻人身边自有人好意小声提醒:
“听这位小哥说话,应当也是个读书人,怎么恁地口无遮拦?”
年轻人立马反应过来说错了话,眼神心虚地躲躲闪闪,扔下几个铜板,臊红着脸离开了茶馆。
茶馆生意不错,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坐下,放于桌上的却不是铜板,而是一锭碎银:
“接着说。”
店小二赶忙过来收账,腿脚麻利地收拾好桌子,殷勤倒上上好的茶水。
这位说书人不愧是附近几家门店都抢着要的,果真揽客。
茶馆生意好,给说书人的佣金自然会有抽成,瞧见那在透亮的日光底下亮眼的银光,说书人清了清嗓,接着道:
“但人间、异界尚存,仙界却已于五千年前关闭,再不开放,此后五千年间,纵观天地,再无仙神……”
他神情几许神往,几许遗憾,嗓音保养的很不错,感染得听众也不禁心底泛起淡淡怅惘。
“不过……”说书人幽幽一摇折扇,话锋一转,神情语调亦配合启承,“传闻当今确有机会能再见仙人,重开仙界。”
他不着痕迹地一扫那位“摇钱树”,却见她柳眉凤眼,红衣似火,虽作一身利落男装打扮,坐姿大刀阔斧,长发束冠,却没有装男人的心思,曲线玲珑,腰身细瘦,一柄短匕插在腰间,端地飒爽,龙章凤姿。
但这位财神爷听了,非但没什么表示,甚至似乎察觉到他的暗暗打量,眼尾微挑,眼锋扫来。
说书人心中有了掂量,心知这位少年来历绝不简单,赶忙收起心思,只顿了一顿,扫过眼前一众人的神情,不再卖关子。
他双手虚虚抱拳,向青天一捧:
“下一任国师由当今帝姬随陛下于天池擢选,这位国师天生仙格,若假以时日,潜心修炼,必能羽化,何况……”
他眼睛一眯,声音着意向下一压,引得众人都侧耳倾身:
“何况这位帝姬继承陛下真凰血脉,天生半神,若是两人……那便是天作之合,将来能顺利重启仙界,做一对逍遥如意人也说不定——”
“嗒”
说书人不可避免地向着那道又扔下一锭碎银的人望去,却只捕捉到一道笔直火红的背影。
这一回那锭银子却不是放在茶馆浮着一层油的木桌上,而是径直落在了他折扇之上,山水画亦沾染一抹贵气。
说书人可没有什么读书人的臭毛病,不嫌俗,眼疾手快地一揣广袖,连接下来要讲什么都抛开,眉开眼笑。
怪不得祁溯喜欢听说书。
日前她请了京城最受欢迎的说书人去他府上给他庆生,他还不领情,非说要去乌泱泱人满为患的茶馆听才有趣味。
胡侃一通,瞎说八道就是趣味?
且大夏天,人挤人,不嫌热?
罢了,和祁溯不着四六的性子倒也合。
至于那锭银子……
看在人挣钱不易的份上,赏便赏了吧。
几日前东宫
“阿姐,你是不是又诓我啊?”
寝殿屏风后,一身幽蓝华服的十二三岁少年郎瞧着铜镜前装束利落的翩翩少年,认命地手捧着她换下来的锦衣华服,一双肖似她的眉眼微蹙着,粉嫩的唇高高翘起,不满得直白。
妘绯昼给自己束好发,玉簪横插,窄袖宽服,偷偷托祁溯准备的一身行头倒还合身。
她走到一边,将戍苍剑取下,玄光一闪,这柄神兵利器就缩短成了匕首大小,繁复花纹也隐匿无踪。
她将匕首插于腰间,终于回身一捏少年尚未消减的婴儿肥,言辞无辜:
“阿季,我怎么会诓你?等着阿姐给你带礼物就是了。”
见她连敷衍都不愿意,彻底确定她就是在诓人,小嘴一瘪,眼眶就要泛红。
妘绯昼嫌弃地“啧”了一声,一把捂住他的嘴:
“行了行了,你一天到晚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
但见他泪眼婆娑,还是不忍心地松开手,濡湿掌心在他肩膀一抹:
“母帝要是问起来,就说是本宫挟持你,威胁你,大不了你就径直跑去后宫找父亲,赖在坤宁宫,有父亲护着,顶多几板子的事……”
不料,妘季哭的更大声了:
“哇……阿姐你嫌弃我,还、还要我替你挨板子……呜……阿姐你老是欺负我……呜……”
妘绯昼耐心耗尽,厉声道:
“不许哭!”
妘季抽噎一声,碍于其往日积威,怕她抬手打人,只得屈服,但想来想去还是不服气,一扔手里的衣服,大着嗓子威胁:
“今日是皇兄当值,且看他放不放你出宫!哼!让你每次出去玩都不带我!”
说罢便气鼓鼓地坐到妘绯昼的梳妆镜前,眼睛还红着。
妘绯昼眉头一挑,哪儿能真的受这连生长期都没过去的小屁孩威胁,既已被戳穿心思,也懒得继续哄骗,拔腿就往宫外走。
小屁孩装模作样生气,却从来不真的告发她。
有几回被她牵连,受母帝的罚,竟也一声不吭,就是眼泪还是流了一大箩筐,使唤了她整整三天。
给他惯的。
至于这位大皇兄……
正因为是大皇兄当值,她才能顺利出宫。
祁溯那个纨绔子弟于吃喝玩乐最是精通,顺着他推荐的地方,妘绯昼第一站就来到了被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禹杭。
而今一看,当真不同北国风光,就是盛夏忒磨人,免不了要找个阴凉的地方歇脚。
恰巧,听当地人说新建的扶光寺是避暑胜地,旁边还有天然湖泊盛满莲花,端地好风景。
既如此,她便拔脚来了。
来了之后,新建的寺庙碧湖旁却没多少人影。
奇怪,难不成是天气太热,所以都懒得出门?
不对啊,今日不是七夕么?
妘绯昼这才记起,方才那位摆摊的老妪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的,奈何她腿脚太快,走得太急。
她看了眼掌心的红头绳,纤细的绳无风自颤。
再抬眼时,周围别说人影,连青蛙□□都不见一只。
妘绯昼略略抬眉,将红头绳塞进窄袖,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夏风本该和暖笨重,西北方向却飘来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潮湿,但湖面好似铜镜,一丝波澜也无。
她敛了眉,假作不知,背对那方向,掌心却渗出一点潮湿。
忽而,她脖颈后的碎发微微飘扬,她迅疾转身,身形掠出残影,锋利的匕首向那道无形厉风挥出!
就在她即将召集业火,匕首隐隐闪烁红光之时,一道削薄颀长的身影却突然挡在了那厉风之前!
妘绯昼只好速速收起剑锋,利刃回鞘之间,她抬眸隔着簌簌落叶望向来人。
四起的厉风亦随着此人的到来寂灭,一抹书墨味道弥散。
只见他剑眉星目,本该十足的英气却被其苍白的面色中和,紧绷的下颌处被她剑气划出一道细小血痕,与其过分冷静的黑眸相映,又平白添了几分她说不出的感受。
见她收起利器,他身着长袖广袍,对她一揖:
“姑娘身怀武功,可是收妖人?”
人、异两界虽泾渭分明,但近年来异族作乱的事件各地都平白多了不少,于是人族便有了习武的“收妖人”这一行业兴起。
妘绯昼不动声色,暂且默认:
“你又缘何在此,还要护着这作乱的异族?”
书生敛衽再行一礼,面色更苍白了几分:
“这异族于我有恩,所以小生不愿有人在其死后还搅扰他的清净,在此报恩。还请姑娘高抬贵手……”
原来如此,所以只见无形厉风,不见其形,想来这位异族应当身殒此处,且有夙愿未了,所以不愿彻底消散。
妘绯昼细细打量书生一番,确定他真的是个普通人族,没有内功,更不用说法术神通。
她道:“我有一祖传技艺,可超度异族,使其安然往渡异界,你可要我帮忙?”
“超度?”书生显然没听说过异族还能被超度的术法,望了身后的碧湖一眼,沉默片刻才道,“愿请姑娘一试。只是……”
妘绯昼:“请讲。”
“我身无长物,恐无以为报。”
妘绯昼哂然一笑:“我当是什么,那便……”
她刚想说那便不必放在心上,转念一想,那朝堂之上的大人,国子监里的书生,哪个不是穷讲究?
若真要这么说了,他必当依旧过意不去。
便改口道:“那便今晚陪我逛一逛禹杭。我初到此地,不识风土,恰恰缺个指引的人。”
可今晚不是七夕吗?
书生视线自她一双笑眸移开,脸上忽而有了些许血色,又敛眸作了一揖,轻道了声:
“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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