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内炉火烧得正旺。
柳云晞望着窗外,窗柩上的积雪滚落,在窗台上慢慢化开,院外被积雪压弯的枝头这会儿也正打着颤,一晃一晃,颇有低头的趋势。
屋内一片安静,青枫跪在门外,没有抬头。
房门被推开,柳云晞从屋子里走出来,他抱着暖炉,眉目间透着股沉戾之色,青枫依旧没有抬头,可他知道人已经站在了他身前。
柳云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楚王查我了吗?”
青枫道:“奴才不知,我家主子他……”
“那你是来监视我的?”柳云冷然打断。
青枫微抬着头,看见他银灰色的素衣下摆沾染的积雪,他再次拜道:“奴才不敢。”
柳云晞抖着那身素净的常服,腰上系着云纹衣带,将那腰身勾勒的淋漓尽致,他抬眸看着青枫,说:“既然不敢就去把云倬给我找回来。”
“王爷叫奴才好生照顾公子,青枫便不会离开公子半步。”
柳云晞却笑了,“你真是一条听话的狗。”
没等青枫抬头,他又道:“既然如此,你去帮我弄些温水来,我要沐浴。”
青枫一顿,看了他好长一会儿。
不等柳云晞再次吩咐,他便站起身,向着伙房去了。
柳云晞掸了掸衣摆,又重新关了房门。
书案上,被墨迹晕染的宣纸因为方才的寒风飘落在地,那纸上的字迹还未干,但已经被被染得模糊不清了。
柳云晞从地上捡起来,团了团扔在了纸篓里。
那纸上写了什么,他其实很清楚,昨夜的一场欢/愉似乎并没有让人值得记忆的地方,但魏恒后来的态度着实让人疑惑。
莫不是自己暴露了什么,他已经起了疑心?
柳云晞走去书案前,坐了下去。他思量着,如今太过小心翼翼,事事思虑却总是不能天遂人愿,仿佛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
沈清远叫他清醒,不要叫恨意蒙蔽了双眼,王轩让他记着心中的恨不要忘记先人的痛。
柳云晞在深渊里挣扎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做,每日每夜被纠梦魇纠缠的他已经忘记了怎么去笑,那些佯装的温柔好像每次都会被魏恒看清,他也忘了怎么哭,流泪到最后似乎已经成了习惯,如今的他,只有被温暖着的时候苦痛才能消散一些。
但魏恒似乎没有饶过他的意思。
柳云晞拨开书案上的纸笔,趴了上去。
他缓缓闭了眼,告诉自己应该歇息了。
…………
青枫把水烧的很热,柳云晞沐浴了一番,身上的疲乏被治好了。
太子魏延最近很老实,整日待在东宫大殿反省,宫里的太监把他的起居作息一五一十地报给了武帝,武帝见他诚心悔过,心里的气也就消了。
最近风头紧,他不能做的太过,于是便叫人传了信,商谈议事都改在了矮院。
院子坐落城东,与柳云晞的院落隔了一个长安街,所以这一路,他有足够的时间摆脱掉青枫的监视。
柳云晞说:“出门时忘了带棉袍,你回去取了给我带过来。”
青枫抬眸看了他一眼,面上表情有些意味不明,他顿了顿,乖乖地转身走了。
柳云晞看着他的背影,道了句:“我在前面的书铺等你。”
话毕,柳云晞也转了身。
太子府的下人引着他进了院子,柳云晞跨过门槛,站在一旁环视了一周,不愧是太子府上的院子,外面布局跟其他院落一样,可这内里就富丽堂皇了起来,修建的小池塘结了冰,几株残花被雕刻在冰里,衬得整个院子都寂寞了。
魏延看着他过来,迎着上了前,他挥退了身后的下人,看着柳云晞说:“叫你来一趟还真是不容易。”
柳云晞客气地拜了拜,说:“太子殿下邀请,再忙也要过来。”
魏延侧身看了他一眼,推了门。
柳云晞跟上,合上房门。
魏延亲自递了杯热茶给他,看了半晌,说:“怎么看着没太有精神,这几日费神了?”
“要安排的事太多,让殿下见笑了。”柳云晞笑了笑说,“殿下被禁足,怎么今日有空过来。”
魏延一边品着茶一边说:“好些日子不去朝堂了,不晓得最近发生了什么,好奇啊。”
柳云晞说:“皇上下令兵部重整,升了兵部的一小主事做侍郎,也没什么要紧的大事。”
“那你接下来要安排什么?”
“同师傅商量过了,如今的局势不适宜动手,再缓一阵吧,不可急功近利。”
魏延反倒笑了,他说:“你害怕什么?”
“不是怕,而是拿捏不住皇上的心思,不敢妄动。”
魏延抿着茶,也不说话。
柳云晞见他不言语,自然也就没说下去,但魏延却看向了他,说:“秋猎我什么都没做,把机会都让给了你,你就是这样还我恩情的?”
“不敢。”柳云晞客气地拜了拜,说,“怎么敢欺瞒太子殿下,只是现在局势没看透,不敢断论。”
魏延随手搁下茶盏,看着他说:“你要做的事如此明显,我怎么会看不出来。”
“兵部重整,现在就是个烫手山芋,交给谁都不愿意接手。桓林本来就虚有其表,他向来嚣张跋扈,对付他不是难事。”
“现在皇上紧紧地盯着兵部的动向,我们若是再动桓林,那岂不是就要暴露了。”
“桓家跟杨家交好不是一天两天了,杨易出事,杨安肯定会自己派人追查,父皇虽然惩罚了凶手,但表情奇怪,杨安一定会有所怀疑。”魏延说,“事关杨家大事,他不会轻举妄动,而这里面能帮他们杨家出气的就只有桓家。”
柳云晞看向他,说:“所以,殿下的意思是还要动杨家,这样把桓林拉下场,桓、杨两家就可以一次连根拔起。”
“你明明心里已经有了策略,却跟我在这装傻充愣。其实,你不过就是想要我说出来,然后你再谋,这样引我说出来,你有什么好处呢?”
柳云晞看了他一眼,端起茶盏来饮了口说:“殿下看得这般清楚,根本没我什么用。”
“清不清楚我不知道,”魏延接上他的话,:,“你反正我是看不清了。”
柳云晞蹙着眉,面上却带着笑,说:“殿下打趣我了,我什么都没说呢。”
“你是没说,话都给我说了。”魏延有点无奈道,“聪明还是你聪明,改日被查出来,就把我供出来,说都是按照我的意思办事,把自己撇个干净,你挺会做事啊。”
柳云晞没说话,却听魏延又说:“真是狠,皇子都叫你这么耍的团团转,可是怎么办呢,我动不了手,只能你来啊。”
柳云晞乖乖的拜了下去:“替太子殿下铲除异己也是我份内事。”
魏延终于安上了脸,拉着他坐下,“魏恒这几日比我还安稳,你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么?”
听到魏恒两个字,柳云晞身子跟着一怔,很快反应:“不知道,听说也是被皇上禁足呢。”
魏延哈哈一笑,嚷着:“自从父皇招他回来,我就没见他出来放肆过,脸上的笑估计也没了,真可怜。”
“秋猎时以为他置身事外,得了圣上恩宠,原来这恩宠也不过如此。”柳云晞接上话。
“父皇还是宠的。”魏延顿了顿,说,“秋猎闹了那么大,可是一点火都没烧到他,叫的是禁足,那跟我的禁足可不一样。”
柳云晞这次没回,因为他隐隐也是有这种感觉,魏恒说是帮他演戏才受了惩罚,谁知道那是演给他自己看得的还是演给皇帝看的。
从北疆回来,带了硕硕功勋,可如今是一样也没用上。
堂上大臣已经有人开始为楚王愤愤不平,所以这样一来,为他说话的自然也就多了。
失了皇帝心,得了臣民之心,是失还是得呢?恐怕只有当事人才清楚。
柳云晞喝了口茶,不仅不慢地说:“殿下,楚王这般不抢风头并非好事。”
“我当然知道。”魏延不紧不慢地看了过来,说,“他这次还是想在背后,我没那么傻,自然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所以这次,我们依照他的法子来,见招拆招,懂吗?”
柳云晞点了点头。
“父皇要我低调行事,我这次就让他看看,是怎么个低调法。”
柳云晞点头不语。
“四大家王谢已经在朝堂站不住脚,要下手自然要从桓杨开始,桓林虽然易出错,可他就是个蠢人,那杨安就不是这么好对付了。”
魏延起身,笑着说:“给工部找点事做,我看他们最近太闲了。”
“嗯。”
…………
青枫没在书铺寻到人,但他也没动,站在原地等着柳云晞回来。
冬日寒风凉,柳云晞从矮院出来就缩着脖子,生怕那点暖意被风吹散了。
青枫远远看见了他,拿着棉袍几步追了过去,“公子,街上冷,我们回府吧。”
柳云晞冻得耳廓红了,他不敢摸,感觉一动就跟要碎了一样,还有些疼。
青枫一看,立马从怀里掏了掏,递给他说:“主子知道公子惧寒,特意让我带了药膏给公子抹,说是防冻伤的。”
“还挺心细。”柳云晞感叹。
“主子对公子的情义不假。”
“多嘴。”
“是。”
柳云晞接过药膏来,打开闻了闻,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花香。
他脸上挂了笑,就这样从东边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一上午的功夫,云倬还没有回来,以她的办事效率来说,实在不应该。
一时间,一个不太好的念想从他脑海里闪过,柳云晞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看向青枫,说:“云倬呢?”
“奴才不知。”
柳云晞想起枫林小院里魏恒的话,“她去见故人了。”
“不好,快走,回枫林小院,要快。”
……
云倬跪了好长时间,期间没敢起身,也不敢抬头。
她手冻得通红,腿也打着颤。
魏恒大敞着房门,坐在矮案前看着书,姿态悠闲。
云倬已经在寒风中跪了一个时辰了。
魏恒抬眸,望了她一眼:“想清楚怎么回话了吗?”
云倬听到他的声音,不敢不回话:“奴才不知哪里犯了错,望殿下恕罪。”
“你还想不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魏恒压着声音说。
“云倬不知犯了什么错,还请王爷恕罪。”她还在重复着这句话。
“不知道?”魏恒忽而笑了,“我看你你是忘记自己的主子是谁了。”
“云倬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魏恒搁下笔突然起身,急步走了过来,说道,“你既知道太子有意拉拢为何不言?”
“云倬并不知情。”
“说什么不知情。我看你不仅知情,还帮忙做了掩护。”
云倬拜道:“云倬不敢欺瞒殿下。”
魏恒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前,云倬看到她面前停留的脚步,没敢抬头。
魏恒说:“若不是从他身上看到了这个,起初我也不信。”
云倬听到他这话,慢慢抬了头,才看到魏恒手里落下来晃着的玉佩。
云倬没敢多看一眼,继而低下头。
魏恒问她:“这玉佩你可曾见过?”
“回王爷,不曾见过。”
“你不知道?那就由我来告诉你。”魏恒看着她说,“这玉佩乃是父皇亲自赏赐的,每个皇子都有一块,虽然外观看着与旁人的没什么两样,但当时父皇为了区分开,每一块玉的雕琢是不一样的,所以即便看着相似,它也有自己的不同之处。”
魏恒冷淡地道:“我的那块玉佩十年前掉在了火场里,为了避免父皇责罚,我便找人做了个赝品,而我的皇兄,当时特别大方的把他的玉佩给了我,拿了我仿做的赝品。此刻我手里拿的那块,便是当年的赝品,是我同皇兄交换之后的。我们当时为防止暴露,曾约定过,绝不说出去,所以当年那件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除非这玉佩是皇兄给的,不然他不可能会有。”
云倬眉目微动,依旧不敢说话。
魏恒这次冷了脸,眉宇间沉着狠戾,说:“若是他没有跟皇兄接触,那这块玉佩是哪里来的?”
“我再问你一遍,柳云晞有没有同太子预谋?”
“没有。”云倬回答的肯定,“公子他并没有同太子殿下往来。”
“云倬,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最好把所有的事都交代清楚,不然,死的就不是你一人。”魏恒深看了她一眼,又收敛了眉目。
云倬一惊,听完他这句话,神色有些恍惚。
她自然能明白魏恒这番话的意思。
一个时辰前。
云倬才被魏宁带回枫林小院。
而魏恒所说的故人,她也是见到了。
秋猎那日,掉落悬崖的武将军,真的没有死,并且逢凶化吉,被魏宁救回来一条命。
这人还有些虚弱,云倬也不敢问什么,只是匆匆看了一眼。
云倬问魏宁:“殿下是怎么找到武将军的。”
魏宁盯着她看了半晌,说:“父皇下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没办法,只得带人从悬崖下搜查,我们原以为可以找到他的尸首,带回去给父皇交差,哪成想搜寻了两天两夜终于从崖下找到了人,更令人惊讶的事,他竟然还有一口气在。”
魏宁看着她继续说:“武将军曾对我有恩,我不能见死不救,况且十多年前,本就父皇理亏在先,如今四大家族争权,朝堂上内斗不止,血雨腥风。武将军身经百战,大将之才,日后不论是青州驻军还是北疆战乱,都能用得着他,所以这人我既然看到了,便没有不救之理。”
云倬问他:“殿下不怕皇上责罚吗?”
“父皇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来日将功补过即可,况且武将军并非有意要杀父皇,我见他眸子里有恨,却没有杀气。”
云倬问:“殿下这般做,若是要陛下知道了,怕是要被罚了。”
“从悬崖下找到人时,他已经断了一只手臂,即便能活也作不起什么风浪,况且他是当年案子的目击者,贤王与武王是否真的叛乱,怕是只有他一人能给我们解惑。留着他还有用,还不能死。”
“殿下是怎么做到偷龙转凤的呢?”
魏宁微微一笑,说:“多亏了皇我兄。”
……
云倬慢慢回神,却狠狠咬了牙,坚持道:“公子与太子殿下,并无来往,也未曾密谋。”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云倬句句实言,不敢欺瞒王爷。”
“句句实言?”魏恒直直地盯着她,仿佛下一秒就要捏断她的脖子。
云倬察觉到一丝杀气,也已经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可她还未开口,却听魏恒又道, “好,很好。”
魏恒陡然拔了剑架在她脖子上,看着她说,“我最后再问你,他有没有同太子密谋?”
“没有。”
魏恒说:“你这般忠心,倒是忘了当初救你的人是谁?”
“云倬不敢忘,王爷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魏恒垂眸,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说:“武青得救之事万不可声张,不只是皇上那里,还有参与过的所有人,你可知晓?”
云倬点点头,道一句:“明白。”
“你知道就好,四大家族当年干什么勾当,武将军看得最明白,若是他死了,这冤案就无法平反的。你记住了,不论你追随他的理由是什么,不要忘了你当初的目的,武将军的命握在你手里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