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书渐却并不似叶暄凉所以为精明地提前溜了,此时反而缩头缩脚地站在密林里挨训。
他面前正是凌亭。
“……早先叫你别掺和,这点陈芝麻烂谷子不是你能管的——人月章阁都置之不理,你四处乱窜又算个屁。”
凌亭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通,又侧身去望外头动静,才回头打算接着说。然而他口水说干,凌书渐却一点也没听进去了。
凌书渐听了那句“陈芝麻烂谷子”,心念一动,剩余的皆是左耳进右耳出。
这隐隐跟自己猜测有些对上了。
他先前就想过,冷宅这案莫名与叶宅有了联系,万丈刀两回都参与进去,横跨十五年——十五年,他们又留了多少刀客呢?
万丈刀亡命之徒众多,尤其当年叶宅覆灭后出现过的刀客全都离奇死亡,几乎没有稳稳当当活过十五年还能全须全尾出现在今日刀会上的。其实这么一想也好排查,只是如何找到幸存,便成了一件难事。
离奇死亡必定是有人背后指使,凌书渐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想,幕后之人若真有如此本事,那么活到如今也并不难。
难就难在万一那人死了并且正是老死,他要上哪儿找去。
他先前还想着要去拐弯抹角问问凌亭,结果到了家就被逮住没问成,现在看来则是绝无可能了。
凌书渐蓦地清醒。
他怎么忘了,他爹也是经历过叶宅覆灭的刀客。
他在心里默默排了个队,将这个法子排到了最末,是最下下策。
凌亭还在唾沫横飞,凌书渐却毫无心思去听,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若要这么说,四大刀客除了肃杳,都经历过那场洗劫。
肃杳今年才十六,听闻傅香雪与叶汀山同岁,冷欲秋那时都已二十,最后一位凌亭……不提。
傅香雪他不了解,此人向来踪迹不明,从不当出头鸟,成名也只是因为斩了去芸香馆闹事的一帮刀客,几乎都是陈坞心腹,直接威胁到了所谓“刀首”,大快人心。不过她点到为止,从此后芸香馆安宁,她几乎再没出现过。仅此一件事便被冠于四大刀客之一的名号,她自己虽不被一些人认同,却也足以让芸香馆真正有了立足之地。
她与另外三人都不认识,无怨无仇,没有道理对冷宅痛下杀手。
至于冷欲秋……凌书渐不大相信他会向自家下手,何况那满院子的死人里头还有他爹。
焦头烂额,却也并不是说这两人真的就不是。
尤其十五年前,冷欲秋作为刀客,在四城已经小有名气了。
凌书渐整理了一下思绪,大致决定从耿山回去就继续着手案子,先从这两人抓起——只要知道十五年前旧案的一些东西就行。
他并没有真心想帮冷宅办案,月章阁也只是想糊弄过去,随意揪一个替罪羊出来应付民众就结束。
此举两全其美,凌书渐很是满意。
叶宅是叶汀山往事也是他痛处,何况这人现在视他如视仇,凌书渐还没那个胆子拿命去探查。冷宅前脚出了事,冷欲秋此时必定是要处理家人后事,也必定没有心情去回想那点“毫无波澜”的“大事”。至于傅香雪……
凌书渐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
方才还条分缕析,现下他只觉再次毫无头绪。
这案子谁爱查谁查。
凌亭骂累了,发现自己说干口舌时凌书渐却在神游天外,气不打一处来,想拎着他耳朵灌一句“你到底听进了几句”,一面却又心累地想甩手不干随他去吧,简直要原地升天。
然而这一番心声凌书渐是一点也不知道,反而脑子一抽,趁着空当插嘴问道:“爹,当年叶宅,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凌亭一怔。
“跟你没关系你管什么?管天管地人家叶宅你也横插一脚?到头落了两头不讨好,你上哪儿说理去。”
他一语出口,才发现凌书渐情绪不大对劲,稍稍回想心中了然,语气才放缓了一些:“月章阁五十余年,错判了多少案子你清楚吗?叶汀山自己还没说什么,你一个外人又蹦跶什么呢?”
凌书渐不言。
于是凌亭接着苦口婆心劝道:“弱冠之年不去学着担家业,出来混什么?你看你现在混出了什么名堂——狗见了都唾弃。月章阁万丈刀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是你不清楚还是我不清楚?你若是闯出什么篓子我还得给你担,我能活多久,能庇佑你多久?成天拿着我那点名头在外招摇撞骗,活腻了直说,去招惹什么人……”
“我没招惹。”凌书渐话音里带着倔强,“兄妹二人是我朋友,原先没消息也就算了,可是叶汀山现在——”
“去去去,扯什么感情深,人走了多少年了,认不认你都还是另一回事,你一腔真情泼出去,覆水难收知不知道?”
凌亭说了半天没见凌书渐有所动容,气得够呛却又没有办法,干脆自暴自弃撒手不管:“你日后若是惹出什么祸来,可别拉上凌宅的名头。”
哪成想这一番长篇大论凌书渐只听进去最后一句,随后头也不回就跑了。
孽子!
凌亭所有苦口婆心皆被忽略,此时气得直想翻白眼,一面想直将他一把拽回来就走,一面又想让他去吃吃苦头,思来想去决然地转了身,却恰好碰见了熟人。
他仿佛看见了救星,目光狠狠黏住来人:“这小子没轻没重……你帮我盯着点。”
来人是个少年,眉眼中稚气未脱,话音里却又分明有些稳重的气质:“凌公子是我月章阁客人,保护他那是必然。”
凌亭面色微微一变,却终究没说什么,只轻轻点了头:“你也慎之又慎。”
他这一句话意味不明,少年却没有追问,只微微侧身让他走过。
身影擦过一瞬,少年脸色迅速变了,方才的严肃沉稳消失不见,稚气之外是跳脱,是意气正好。
叶暄凉倚着摇摇欲倒的木支柱,看向两手无措不知该往哪儿放的杜百泉:“说吧,什么猫腻,将您都刮过来了?”
杜百泉两只眼珠子滴溜溜四处乱转:“开医馆是真不挣哇先生,整日来者寥寥,医者虽是应以济世救人为本职,可我也要吃喝要住行,那点小钱远不够支撑我家用,我还得娶媳妇呢……”
他声气越说越小,最后几乎要听不见了:“之前在早市摆过摊,也没挣几个子儿,这不是听闻耿山清明来往者百千余人,这才动了心思……”
叶暄凉沉默一当,没多说什么,只慢慢提醒了一句:“耿山亡命徒多了去了,你来,就得是豁出性命来,这钱你也敢拿?”
“这有什么不敢的?”杜百泉一听觉得被瞧不起了,顿时来了劲:“我跟你说,亡命徒多是多,我只观战啊,平日再多加小心,也无妨了……并且,你可知道,这一回听闻有人将《江陵向晚图》带来了!这可是幅名作哇,百余年前叶宅那位画师亲笔,连叶汀山都被吸引而来,这若是阴差阳错被我拿到了……我这辈子都不愁了,还开这劳什子的医馆,来这儿豁什么性命呐!”
叶暄凉心里一颤。
《江陵向晚图》确实是她放出去的消息。
放出这一句之后,她没有管江湖流言,过了几日就再放出了消息说,叶汀山要来耿山刀会。
这一连串就是说,当年名画一事并没结束,叶汀山回来复仇了。
叶暄凉揣着侥幸的想法,一通胡乱思索后,决定若是真出事了就先将凌书渐掳走,至少这还能牵制住月章阁和凌亭。
凌亭也是四大刀客之一,他儿子亡命徒们不一定敢碰。
想着她便揣上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这画你也敢偷?不怕叶汀山回来取你狗头吗?”
杜百泉眼里露出精光,心里认定这人脑子不灵光,又认定了叶暄凉与他一伙,便将并不多的计划和盘托出:“届时若是又名画消息,我是一定不会错过的,我只需要传一句,画在谁手上,他们就会内讧,说不准叶汀山自己都被缠了进去——我坐收渔翁之利,不费一点身家。”
叶暄凉:……
算计得确实很全,至少与她的计划是几乎重复的。
可是他也只有这一条路。
叶暄凉看着那对不甚精明的小眼睛,悲哀地想,这种人大抵也只是活在旁人的算计之中了。
“走了,”她放下纷乱的思绪,故作不在意地转了身:“你保重。”
她没再回擂台,而是折去了小破屋。
却在半路碰上了千绍。
那少年眼里流露出一丝惊诧,很快被颠扑不破的懵懂掩盖:“先生!你怎么来这里了?不去看他们比拼了?”
叶暄凉只好不尴不尬回了一笑:“没什么意思,我昨夜没睡好,先回去歇一会儿。”
千绍恍然大悟一般点了点头,忽而又问:“那你可见到凌公子了?”
怎么回事,在她跟前光明正大问凌书渐下落?这是生怕她怀疑不到他们身上吗?
叶暄凉面色不改。
“不清楚,方才我正要去寻他,才见了个影子,再找,就没看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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