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疏不会知道,迦叶能认出他,凭的是他伸手时,露出的那一截腕子。
一千年前——
瘴气弥漫,阴霾笼罩在虹林上空,融着昏日的光。
夜幕将临,外头遍布是僵,密密麻麻冒着头徘徊于洞口。沉沉死气,方圆不闻鸟兽虫鸣。
这方结界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
月疏借着石壁遮挡身形,侧身探了眼洞外情形,不由沉了眼眸,复又回首看了石壁旁犹未清醒的迦叶,眉头更紧了几分。
棘手!
此处僵的数目远比上报的要多的多,难怪近来除僵士者都有去无回,根本是被当作这群僵的养料!
养得可真够肥。月疏咬牙暗骂,要说不是上头有人暗中调度,他不信。
月疏略感疲惫,微微后仰靠上了石壁。仅仅三个时辰的法斗便让他已有力竭之意,迦叶是如何在僵群里撑过三天的该不是和他此刻一样,设个结界缩起来
缩起来他迦叶月疏眉毛微挑,摸着下颔脑补了一番...画面简直不要太诡异!
看着躺在地上无声无息的迦叶,月疏又立马笑不出来了。
僧袍好几处被撕扯开了,料子染了红色。虽都是些皮外伤,口子多了也教人看得触目惊心。
月疏不敢乱摸,只把那些伤口瞧了又瞧,最后又将目光转回到迦叶脸上,暗幸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没毁,确实是佛主保佑了。
小和尚被害得这么惨,自然钩得月疏心尖疼。
到底是谁有这样的本事在天界众目睽睽之下勾结僵王于他又有何好处?
一张张面孔从脑海滑过,月疏甚至怀疑过天帝,可数月前天帝于万僵前,孤自一人舍身摆阵的背影还历历在目...
他甩了甩头,将方才不敬的想法挥去。
心绪犹未平定,又被身旁的一声痛呓拉去所有意识。
——
迦叶似被什么恶物缠身,在神识模糊中紧握双拳。穴脉处青筋爆起,眉目锁紧了,逼出的汗水一道一道交错滑落。
月疏拿衣袖给擦了,低头又轻又促地唤着他的名。
迦叶该是听到了。
他的喘息愈加急促,汗湿了衣领,往下是起伏着的健硕胸腹,丹田处微光笼散,隐约可见里头灵气窜动的轨迹,月疏心道要遭——
和尚这是要渡关了。
要命了。
佛莲不在跟前,结界外头是万分凶险,他又不会疗术!偏偏是这个时候。
“打不过不会逃吗?才九百年的修为逞什么能!”月疏咬破了手腕,把血灌进迦叶口中,死马当活马医,忘了自己也不过才八百年修为,就敢这么来救人。
心急了,话也跟着冲,“寡不敌众,逃了又怎样!谁敢笑话你?”
突然,一只手扼住了他的手腕,血液流溢受阻。
月疏:!
——
那人黑眸半开,缓缓坐起身,半无奈地拿拇指揩去唇畔血。
“你可算醒了!”
月疏一喜,心道这血还真有用!
他随手撕下衣角,草草处理了一下伤口。
眼下的灵力用一点少一点,像这样的小伤根本用不着。他是这么想的,结果抬头迎上了迦叶疑惑的眼神。
“哎呀,灵力得攒着干大事...”他咬着布头含糊不清,伤着的手顺着方向指了指外头,完了又解释道,“可不是我吝啬啊,你这伤我怕有僵毒未清,就不好随意下手。”
迦叶顺着他的目光,才注意到自己衣物已是破破烂烂,狼狈极了。
默念一句法号,迦叶平静地褪下上衣,缠在腰腹间,勉强盖住了裤脚上几处破损,臂上的金钏成了他上身的唯一遮挡物。
月疏混话一堆,有句话却是不错。迦叶确实提拳次数比念经还多。
颈间挂着的佛珠贴着蜜色肌肤一直圈到腹部。躁动的灵力已被强行压下。
“多谢。”迦叶系完结转身,却见月疏就那么跪坐在地上,仰头盯着他...的上身,颊畔耳尖皆是绯红。
“怎么?”他取下佛珠,一圈一圈缠上小臂,末端绕在虎口处、握于掌心。
通常这副架势一出,和尚不是要揍谁,就是要杀谁。
月疏暗自咽了口唾沫,想的却是:这肌肉,真没少练!
“咳咳...”这回换月疏咳上了。他微微侧开脑袋,目光来回地瞟,也仅仅是显得不那么直勾勾罢了。
他红着脸,不自然地握拳抵唇,磕磕绊绊道:
“回头、回头让佛主给你治吧。”言罢,他似突然意识到什么,正过脸,刚好与迦叶的目光撞在一起。
相视无言,心照不宣。外头僵群骚动,洞内静悄无声,同样无声无息的还有那一寸一寸瓦解的结界——
如果,他们还有命出去。
——
洞外日头渐沉,瘴气越发浓郁,林间泛起阵阵诡异寒气。
结界的力量明显变薄,隐约能传入外头僵群丧嚎。照此速度,莫约还能撑个半柱香。
“离此地五百步远,有一处异漩,借天堑石林遮掩,”迦叶捡了段树枝,在地上指与月疏看,“有人经由此道,将僵群放到了这里。”
“那便先毁掉那。”
“不好办,”迦叶神色严肃,弃了树枝起身。
“嗯”月疏的目光随着他抬高,忽似想到了什么,猛地起身。
“你怀疑是...”月疏适时打住,抬手指了指天。
迦叶在他惊疑的目光里点了头,视线却是看向月疏伸出的手。
“那人的目的暂不明,”迦叶看着那手,往下是他方才随意包扎的手腕,正溢出了点点红色。“可倘若我死在这儿,师父必然是不能静心闭关了。”
释尊若是出关,首报的必是杀徒之仇。
僵王不过是个幌子,众人捕风捉影,真正的幕后之人却隐于高深莫测的面具下,伺机而动,不知何时会突然出手。
月疏显然并未在意伤口,听完他的话后便回撑着手,食指打转在下巴处,犹自忖着,若真是那人,那他方才的猜想...思及此,他忽觉背脊发凉,手腕却在此时被人捉了去。
“喂!你...”
手腕转落于温暖掌心。
迦叶不理会月疏的惊呼,只将那缠得粗糙的布拆了,眉心微蹙,动作虽称不上多温柔,却也算是轻了。
“待结界一破我便掩护你离开...”
“我不走!”
迦叶充耳不闻,只一圈一圈解着布条,继续道:
“劳烦你带个口信给冥乐师叔...”他顿了顿,想到那成日泡在酒里头醉生梦死,怎么看怎么不靠谱的冥乐尊者,便改口,“梵尊,将此处情形告知与他,请他无论如何别让师父在禅道未果前轻易出关...你别动。”
“我不走...”最后一层布被揭开,伤口正往外冒着血,泡得皮肉略微外翻。
迦叶抿紧了唇,神情愈发严肃,他看了眼月疏,默然竖起食中二指聚灵力。
不知为何,这一眼瞧得月疏心头一惊,总觉得...有点凶。声音便不自觉弱了下来。
虽然不晓得和尚为何凶他,却也知迦叶这是要给他疗伤。
明明此时此刻,任何一分灵力的流失都是性命攸关。
月疏垂下眼眸,只装作不明,未伤的左手覆在腰间的檀木扇上,再抬首时已是神色如常。
迦叶未曾留意,凝术的二指正欲落下,月疏却斜倚过身靠近半步,侧着凤眸似真非真道:“疼着呢,你可得轻点...”
“......”迦叶抬眸看了他,又将目光落回伤口上,喉间轻“嗯”一声。
月疏:“!?”
低沉声音传入耳中,连着经脉鼓动了心脏。
接着,清凉转温和的触感落于腕间。
月疏回过神来,立马又不要脸地贴了上去,唇角噙着笑,开始胡言乱语:
“哎,我好歹助你清醒了,和尚你是不是嗯...不对不对,你又给我治伤了这要如何算?扯平了?不行不行...”
迦叶听着他絮絮叨叨,额间隐隐作痛,正欲开口,抬眼却见月疏正侧眸凝视他,眉眼间带了点稚气,耳尖无端红了。
“这些年劳你照顾许多,”月疏拿半展开的扇子挡了脸,声音略带紧张,“就算我欠了你,以身相许给你好不好?”
指尖微不可见地轻颤。
就知道这人正经不了一会。
迦叶面无表情地收回指,松手,然后在月疏期盼紧张的注视里淡定回绝:
“不好。”
月疏默了默,又似松了口气一般,摇着手里的扇子笑了两声。
山洞冷,他却摇得使劲。
“我说笑的,你别...”
“你不欠我。”迦叶难得笑了,俊朗的眉目一下温和。
月疏看得有些痴,愣愣地忘了摇扇,差点要被这笑给骗过去,他忽觉不对,抬腕一看——
“对不住,手抖,留疤了。”迦叶淡定地回视月疏的错愕惊怒,平淡的话语里哪有半分道歉的意思。
“你!”分明是故意的!
对上和尚清冷的眼,月疏只得将愠怒地话憋回肚子里,一面心疼的摸着手腕,心道这疤太丑。一面幽怨地想,原来和尚说的“不欠”是这个意思...
腕间这道疤,他最终也没舍得去了。
“可惜了,”月疏忽而粲然一笑,眼眸亮晶晶,“我不欠你,便只好让你欠我了。”
迦叶犹未解月疏所言何意,月疏已一步跨到迦叶身前,双手圈住他的脖颈亲了上去!
和尚双眸倏地睁大,唇上柔软的触感直接让脑海空了一瞬。
月疏似是轻笑了一声,趁这片刻空隙偏头加深了吻,体内元灵被提到喉间,顺势推入迦叶口中。
清凉之感入喉,迦叶顿觉有异,伸手欲将月疏退开,月疏却比他更快,扇尖点过他周身大穴,丹田处灵力再次涌漩,迦叶动弹不得!
须臾,月疏意犹未尽地退开些许,双臂却没有放下,就着这个姿势与他面对面相视。
“为何没有一开始就推开我”若迦叶没有因这个吻而心动神摇,月疏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得手。
心底似有什么呼之欲出,催着心跳愈来愈急促。
迦叶答不上,也答不了,只得面无表情得瞪着他,眼底一片冰冷。月疏却扯开唇角笑了笑,只将那些他不喜欢、不欲看到的一律无视了。
在一意孤行这点上,他们何其相似。
他将迦叶摆成了禅坐时的姿势,许是和尚此刻的神色实在太凶,月疏情不自禁蹲下身,在他眉间亲了一口,安慰道:
“别那么凶,我又不会害你。”毫不意外地,和尚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月疏自然视而不见,站起身,往洞外走去。
——
愤怒,担忧。
迦叶便是在无法动弹的情形下目视着他渐行渐远。
然而在快至洞口时,月疏蓦然偏头一笑——眉眼间神采飞扬,迎风飘动发丝倚上最后一缕光芒。
——
结界于那一瞬轰然崩裂,夜幕至。
漫山僵群嗅到生灵气息,霎时暴走,争先恐后欲涌入洞口,却被迎面而来的劲风拦腰截成两段——
月疏转过身,手里的扇子“唰”的打开。山风撩动他的发丝,少年如玉的容颜上,笑意已被肃杀取代。他不会后退,亦无路可退。喜欢也好,讨厌也罢——
“我会守在此处,护你渡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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