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老师又请假了?”
临近出门,我简单收拾完装备,看到了考勤单上依旧缺席的刀峰,宿舍里也没有她的身影。
从前天开始她就整夜未归——最近她总是会去到学院的其他地方,甚至几天几天地连续消失。
“是啊。对了,虚拟场训不是要开始了么,今天李威姐叫我们把材料都带过去,刀峰那份你帮她带上呗?”
自从上次兀然而奇怪的休假日后,按深土垄的时历,我们又照常训练上课了一个月,整段时间比在舟上稍微长些。
课程的难度上去不少,刀峰的私人特训也随着她的请假,以及学院这边强度的升高而减少了。
同时,虚拟场训这个全新的环节逐渐被引入了安排。
通过学院搭建的虚拟系统,体会不同的挑战,接受不同的文化内容,并且在进行时,顺道为我们几个的身体做些检查和微小的改造手术,李威和阿基是这么给我们简略介绍的。
也因此,要参与虚拟场训,学院还要首先拿到我们自己亲笔签字,以示了解风险、确认参与的纸质同意书才行。
我朝刀峰的桌子望了眼:
“我私下翻她的东西,不好吧?”
大戎:“她抽屉里面应该没啥,除了学院发的纸,就是她的那些刀,我都看见好几次了。等她回来,再和她说下吧。”
“要不,我在旁边看着?”
“好,我们一起。”
我拉开了刀峰的抽屉,这格空间宽敞的屉中摆放的东西并不多,我很快看到了她放在最上面的签字书。而另一边,几把她从刀锋镇带来的短刀、匕首,单刃双刃、笔直弯曲皆有,散乱着躺在里面。
“来人帮个忙!”
“来了!”大戎朝外面喊到,
“王木那姐们又有什么东西搞不定了,你说说看她。”
“准备出发了。”
她看着我开了抽屉,转身出去,抛下一句。
“好,马上就来。”
我从抽屉里把那张纸抽了出来。在屉箱的更深处,放着几个木块,有些已经被切割、雕刻过了,但看它们那粗糙抽象的样子,我一时竟没办法分辨出她要做的是什么作品。
原来刀峰还有这个爱好,就是因为和刀相关么?看来刀术好的人,雕刻的功夫还真不一定像回事。
我笑了声。
她的爱好……
开都开了,一种游走在边缘的,邪恶的窥视欲在我内心作祟。我有些坏心地把那个抽屉又拉出了一截,刀峰的更多“作品”露了出来。
比起落在入口的木块,它们的形状明显更加清晰一些,还有一堆小雕刻块叠在了角落。
“?”
我伸手,从里面拿出了一块。
很难不作过多的联想,这块被人工刀削过后的木块,无论是大小还是形状,都如此像一个字母Z。拿在手上,甚至会让我有种拿着从舟带来的那枚徽章的错觉。
我来不及纠结,把它揣进了口袋,快速地合上了抽屉。
没想到,那天竟然是刀峰最长时间的一次未归,等再次遇到她,已经是虚拟场训一切准备完毕,我们要正式离开平时的授课场所,通过交通系统前往学院其他地方,开启新训练的时候了。
其她人已经提前去往。或许是想再见她一面,又或许是我对于虚拟场训依然存在着犹豫,送走她们后,我重新回到了宿舍。
为什么还下不了决心,为什么还在纠结……
沈博,没得选的时候你如此想要另一种解法,现在自由摆在了你面前,你又开始无法承担选择的结果了。
卧室里,我收拾了一半的书桌上,显眼躺着的那张,是我亲笔签名了的同意书。
这份原本已经在前几日上交给学院的纸质材料,现在又被退回到了我的手中。
我朝厕所望了眼,门关着,刀峰在里面。
“笃笃——”
走过去,我敲了敲门。
“刀峰?”
“大家都先走了,宿舍里就剩我。”
里面没有回答。
我倚靠在厕所的门边。调整到半透的玻璃为她照出了我更加大片的身影,属于我的影子紧紧贴着门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能进来吗?”
她还是没回我。我听到一记抽水的声音。
不知道等了多久,等到我自以为那已经是她一贯的游离和抗拒被磋磨殆尽后的默许了,我打开没有上锁的厕所门,走了进去。
房里的排风系统运作着,我闻到一股血腥味,夹杂着一种能被同性辨别出的属于经期的特殊味道,还有些许腐烂的、受伤的、淤污的怪味。
刀峰在坐便器上半撩起上衣,叉开着双腿,透过其间,我能看到下面明显的,已经被稀释开的淡红色的液体。
和她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独处,同某几个特定的人相聚,亦或是我们五个待在一起的时候,氛围和关系总会有一种奇妙的动态变化。
单独面对刀峰时,或许是不得不给予我基本的回应,她给我的亲近感反而更多一些。
因此,我展开了一旁的折叠椅,坐在了她身边:
“你还好吗?”
刀峰:“什么事?”
我想了想:“不知道你最近怎么了,有点担心。”
“没有你的私教课上,平时也不怎么见得到你,哈,我甚至都觉得和你又变得不太熟了。”
她看了我一眼,又按了一次冲水,身下坐便器里的液体恢复成了透明,但很快重新被她的血染色。
“到底怎么了,不方便说吗?”
我盯着她,目光很自然地集中在她裸露出的腹部上,形状练得极好的块块腹肌和斜肌线条,随着她的呼吸和动作伸缩、起伏。
她突然猛地抓住了腹部,一阵液体和组织肉块掉落进水里的响声激起,刀峰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痛苦神色。
她颊边那道细小的伤痕,最近训练的时候新添上的,淡淡的颜色,崭新的瘢痕,尤为突出地呈现在她蹙眉的时候。
当时还是我给她涂的药。
“……你身体是不是出问题了。”
“我不知道。”她回。
“学院诊断出来是什么情况,要多久才能治好呢,你之后在学院的课程还会像现在这样暂停吗?”
刀峰看着我:
“那你呢,你要退学吗?”
我和她对望着,这场对话仿佛是我们彼此间的秘密交换。
更多的信息,更多的内心想法,不知不觉中,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好像成了这个班里有点特殊的两个人。
我:“不,我大概率还是会继续在学院待下去。”
随着那张被退回的签字同意书,阿基为我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对于星系学院集训中本来再过平常不过的一环——虚拟场训,今年的舟却临时提出了新要求:
除了派去的船员自己的确认书,学院的检查和手术执行还额外需要这名新兵家属的同意。
家属,在舟指的就是有血缘关系或者在法律上被定义为监护关系的人,比如姥姥、妈妈和姐姐她们。
“不同意的话呢?”
我当时第一反应是这样问阿基。
“关于这件事,虽然学院这边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复,但是下面的话也是舟特意让我们告知你的,”
“别太吃惊。原话就是,如果不想继续下去的话,除了虚拟场训不必参加,舟那边让你可以直接退学,继续回去过你原本的生活。她们那边会派人来接你的。不得不说,这也太随便了。”
“你说什么,退学!?”
“我的学院集训生活就到此为止了?”
“要是这种事情真的发生,学院还是会尽力协调的,毕竟集训事关星系里各大部族。”阿基说,
“但我个人觉得,就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舟那边恐怕没那么好应付,你大概率还是回得去的。”
我追问:“阿基,以前这种事情出现过吗,怎么会这么突然,这叫我怎么选?”
“人员缺席也有过,不过,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很多事情都变得特殊起来,这个世界嘛,就是瞬息万变的。或许你们舟也有了更多的考量。”
“不过,你不是已经成年了吗,学院也呆了两个多月,这还选不出来?”
阿基:“小鬼,学院离了谁都一样转,没必要那么纠结。决定好就尽快提交材料过来,虚拟场训得赶紧开始了,最多给你三天时间。”
……
已经发誓不会和我进行夜间散步活动的王木在再一次被我拉出去以后,面对这个消息,沉默了两秒:
“恭喜你啊,所愿成真了。”
“什么恭喜?你明明知道我没有真的那么讨厌学院的生活,上次说想回家也是一时的气话。”
“我看你挺真情流露的。”
面对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
“我还会不会继续留在这里和你们一起训练,你好像一点想法和态度都没有?”
王木:“别天真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学院集训以后,我们也不会再在一起。作为一个对你还有点好感的同学,此刻我能给你最好的祝福就是,希望你能走上那条自己想要的道路。”
“神女会保佑你的,沈博,无论你怎么选。”
她作了个惯用的祷告手势,隔空在我胸前点了点。
“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王木:“你在这里因为任何原因哭我都可以安慰你,可是现在真的有选择摆在你面前了,我还有什么必要再用那些话来搪塞你吗?”
我莫名生气,关注的重点在不知不觉中就偏移了:
“你就这么冷漠,这么冷血,对于和你相处了两个多月的同学要离开这件事没有一点情绪波澜,对于我们宿舍里的几个人,你就一点都没有留恋的感觉!?”
“有,但是,然后呢?”
“好啊,沈博,那请你留下来吧。”
“就让我们一起为了星系的未来努力战斗,流血流汗,牺牲一切,至死不休?”
“别傻了。”
我看着她在夜风里线条分明的侧脸,原本十分古怪的面容特征已经越来越让我感觉到适应,甚至有些许好看,明明那张脸曾经看起来简直不像是和我一个人种的。
她的身影和我初见她时重叠了,冷冰冰的外表下,我比曾经希望得能够触及她深一些,更深一些。
我问道:“大家曾经一起说的抛开部族,只做自己,当好学院的同班同学,共同完成好学院的任务,难道不包括你吗?”
“那是你们,不是我。”
她牵了牵嘴角,补上一句:
“可能也不止我。”
“……那我们一起经历的算什么呢?”
她失笑:“在一起上上课也算经历吗?”
我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处,同寝共眠,训练时克服的一道道难关,还有彼此情绪起伏时的互相慰藉,怎么就不算经历了!那你还想经历什么呢?”
“王木,我不懂你为什么突然要这样对我,这个消息到底怎么了,你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好了,扯得太远了,我该很高兴你因为信任选择第一时间和我说这件事吗。决定好的时候可以再告诉我,无论什么结局,我都会衷心祝福你的。”
她起身,朝我挥了挥手,转身要回宿舍。
我跑过去抓住她的手:
“我决定了,我不走。”
她在晚风里撩起自己被吹乱的头发,好特别的金色头发,看着我的那对金色眼眸里透露着一种无奈和讶异:
“拜托,沈博,千万别把你那套理想主义又浓烈疯癫的情绪加在我身上,别为了我硬要留在这里,哪怕只有一点。”
我的不可置信和愤怒愈发厉害:
“为什么不能,就是因为你们我才想留在这里,我有多在乎这些你不是最清楚的吗?想和你们一起成长,一起挑战任务,想同你们在一起,无论将来会遭遇什么。”
“你永远这么幼稚。”她冷冷地回我,
“难道和我亲近了几次,你就觉得自己真的攀上娅妲妃的族人了?”
“什么……”
“我从一开始就说了,你们都是‘残缺’的。”
隔着衣服,我用力地抓住她的手臂,感觉到手下的肌肉也在对抗使着劲。她不屑地甩开我的一刻,我冲上前,攀着她的身体,绞夹起双腿,用臂弯紧紧勾住了王木的脖子,以一种狠戾的搏击姿势钳制住她。
“!”
顺着我的动作,她熟练地向后仰去,“啪”的一声,连带我一起摔滚在沙地里。
后背被重重地创倒在地,我力气松开的一瞬,她已经挣脱了我的束缚,反过身朝我脸上狠狠来了一拳。
“王木,你现在和我说这种话!?”
我用手臂护着头,从身上的钝痛里汲取了更多的激动,趁着她挥拳的间隙,我猛地撑起身体,把她推翻了过去,抬起大腿上压,直接坐在了她的胸口,
“你还算什么朋友!”
“砰——”
紧握的拳打在了她的脸边,砸进沙里,她侧着脸,用力掰着我压坐在胸口让她窒息的双腿。
我们越打越真,毕竟打斗这种事情对于两个水平相当的人来说,本来就难以控制自己的力度。
每当更狠的一招,更直接的一击不留情面地落到对方身上时,血液里的愤火就燃烧得更旺盛。
“你是娅妲妃的人又怎么了!?”
大腿继续上压,她在无法再反抗的时候,竟然用实际行动回应了我的质询。
被一股强力猛地掀翻后,我才在阵阵烟尘里看到了她身上隐约闪着的金色光芒。
她竟然,动用了那种力量,只为把我打倒。
我强撑着站起身。
仿佛是在印证她的话那样,能使用晞钢之力的娅妲妃族人轻而易举地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打败了“残缺”的而幼稚的异族女人,这个事实让我在羞辱和寒心中煎熬着,几乎失去理智。
“别打了,停下吧,沈博。”
“嘭!!”
她熄灭了那种力量,也熄灭了一切情绪,没再还手,承接了我不管不顾发了疯狠狠打过去的一击,在一声吃痛的叫声里,重重摔下。
“呃——”
王木:“咳……咳咳……”
“阿木,”我看着她逐渐开始渗血的嘴角,颤抖着喉咙,发出了好像不属于我自己的声音,
“我是认真想问你的意见。”
“我也是认真地叫你别考虑我的意见,别考虑我们任何一个人的。”
她仰躺着,粗重地喘气,脸颊肉眼可见地红肿了起来。
抬手擦了擦,对于自己的血液,她似乎也没那么适应,反复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拭着。
“我们别吵了好吗。”
我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坐下。
“一个虚拟场训的事,你们都顺理成章地参加,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因为有回旋的余地,好像变成是什么人生重大的生死之选一样。”
“我舍不得你们,觉得大家都太好了,如果能一起携手去探索这个星系,去完成学院不可思议的任务,那就是我此刻最大的梦想了,这也是我对于人生之后十年的规划啊。”
“我是放不下舟,放不下家人,但是……这、只是几次虚拟场训,放眼望去,就算是一整段经历,那也只是星系学院短短几年的集训,是我人生里浅浅的一次尝试。”
“我喜欢你们,喜欢人生里突然出现的这一笔颜色,其她部族的人,哈,简直像做梦一样……”
在我喋喋不休地说着的时候,她插了一句话:
“你知道听到你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是什么心情吗?”
我看她。
王木躺在地上,望着天空的眼神有些松散。她的声音很轻,可是又沉:
“我有点害怕。”
我不适应这个氛围,不习惯这个样子的她,故意推了身边人一把:
“终于逼出真话来了,害怕我走。”
“深土垄出现的晞钢,刀峰的近况,还有因为虚拟场训,舟突然给出的召回令……”
她自顾自地说,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捂着侧腹,一瘸一拐地迈开步子。
“两个多月的时间,我过得都快忘了。我才突然记起来,我和你们不一样,从一开始就不一样。我是娅妲妃的人。”
我跟了一段,听她用一种平静而寒凉的语气给我吐了几个字:
“沈博,生命真的是很珍贵的东西。”
“比你想得,要再珍贵一点。”
“……”
我停下,朝她的背影喊道:
“虚拟场训见。”
残留的画面由于太过冲击,又一次在我眼前闪过了,回神时,刀峰已经打开坐便器旁的柜门,拉出了里面一大排器械和卫生用品,从来月经时大家各自习惯用的杯、盘、条、片,再到各种受伤时医用的绷带贴片、棉制护品、穿戴垫巾,依尺寸由大到小,都在那里整齐排列着。
我赶忙起身:“我帮你,要哪个?”
“不用。”她很方便地拿取了自己需要的,在简单清洗过后穿了起来。
“你呢,我好像看到,你的签字书也被学院一同退回来了。你也已经做好选择了吗?”
刀峰穿得非常快速利索:
“我和你不一样,我没得选。”
我紧张地忍不住抓起她的臂:
“刀峰,不会吧……”
“我参加。”
松了口气,我:“是学院沟通成功了吧。舟好歹算是给了我选择的余地,刀锋镇那边,难道真的直接给你下了召回令?”
“只是不允许我参与学院的手术改造,现在又同意了,”她起身,
“从来都没有要我回去的意思。”
“……”
我们离开厕所,灯光感应着关闭了。
“‘小小’的虚拟场训竟然涉及到了这么多复杂的事情,要不是有舟新增要求这么一回事,我还完全没有察觉到呢,当和平时一样,想都没想就去参加了。”
刀峰当着我的面打开了她的抽屉,桌里的一堆木块和刀具哗啦响着,她抽出那张纸质材料,在听完我的话后,抬头看了我一眼:
“怎么了,你还遇到别的事了?”
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王木的那句“害怕”,还有那天我们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大打出手的场景,但是此刻站在刀峰身边,雷厉风行准备着一切,像往常一样看起来极度靠谱的她,又帮我散去了许多忧虑:
“没有。”
“嗯……其实我想问,”
“……你觉得,王木最近怎么样?”
刀峰一副了然的表情:
“她又和你说什么了。上次不就是因为她的话,你哭了一晚上?”
我:“虽然不能说错,但你这么连着讲,听起来真的有够奇怪。”
刀峰:“她?没什么变化,老样子。”
“是吗。”
我若有所思地点头,用一句敷衍的应答结束了这个莫名的提问。
刀峰双手撑在桌上,同我视线交接着,我们在欲言又止的尴尬里沉默了两秒,她突然下定了决心那样,开口道:
“几次去学院,我都路过那天的轨道了。找了几回,还是没找到你那枚徽章,不知道掉哪去了。”
“嗯?”
我反应了两秒:
“你帮我去找徽章了,你怎么知道我弄丢了?”
“那天下去以后就消失了。”
她比了比自己的胸前,
“之前你每天都会戴,郑重其事的,从没落过。”
“而且,”她移目看向旁边,
“当时你就是因为这件事难过吧,想家,但连从舟带来为数不多的东西也弄掉了。”
我眨了眨眼,在脑子里连上一整条她逻辑链的时候,她很轻地说了声:
“可怜。”
“可怜?”我笑出声,“原来你也会觉得别人可怜啊。”
刀峰的手指隔空在自己眼睛下面划了两道,象征着我那日掉下的眼泪,这个不似她会做出的俏皮动作,让我仔细琢磨起“可怜”这个字眼。
其实,也有过那么几个瞬间,我也会觉得……
觉得她也是那么“可怜”。想要怜爱她,怜惜那个不再被部族关怀和接受,却一直都还过得那么坚韧的女孩。
“现在舟也算给你答案了。”她指的,是这次舟的“特别关心”。
“那……”
我想到刀锋镇在这次事件里模糊的表态,
“现在,也换我‘可怜可怜’你吧,想要我怎么做?”
真是没有一点眼色,没有一点情商。这样微妙的时刻,本该来场灵魂上的抚慰与亲近,来段密友间的打闹嬉戏,再不济,哪怕是随便回我一句什么呢。
她却像没听见那样,琢磨不出其中一点意味,恢复了平时寡言的样子,开始自顾自整理起东西。
哈喽,我呢,看得见你桌旁边还站了个人吗?
“说真的,好姐妹,就不能帮我再找找?”
“找不到了,”她说,“找好几次了。”
“不会吧,应该就是在道岔那里丢的。你还记得么,那边不是正好是个分叉口,边上还有很多小平台,掉下去的时候说不定挂到哪边了。”
“……”
她认真思索起来。
我知道,哪怕在一个再简单的地方丢东西,事后回想着自己的行动轨迹去找,也是一件困难至极的事,更何况是那种地方,别说找东西了,光是下去都费劲。
她到底自说自话寻到什么程度了,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有时候,她的行为,不,是她整个人,真是让人又气又笑。
刀峰为难地看了我一眼:“可能真的找不到了。”
我问:“那怎么办?”
望着我故作悲伤的神情,她吐出来四个字,语气有点轻、有点怯,甚至有点可爱:
“我不知道。”
我憋笑着转过头,回到自己的位子装作在收拾着什么,偷偷瞄她的时候,看到她也背对着我在理东西,速度比起之前慢了不少。
“好了,和你开玩笑的,我那个徽章根本没丢。”
我走过去,放肆地撑坐在她的书桌上,面对着她,
“谢谢,你身体不好的时候还特地帮我去找,你这样让我觉得,好对不起你啊。”
“没丢?”刀峰的脸色复杂起来,但那一丝懊恼很快在我的道谢声中消散了,
“好吧。那就好。”
我:“你就不会先开口和我说一声?早说明白就没那么多事了,心意我同样能收到。更何况,我也想经常和你聊天啊。”
“顺便的事,无所谓。”
“就多和我说点话嘛,你明明那么细心体贴的一个人,为什么总是一声不响地默默做事呢。情感总是要通过交流才能更好传达啊,你不想和大家,和我,关系更进一步吗?”
她避开我坐的那块桌子:
“没什么好说的,要聊天你还是找王木吧。”
“你干嘛提她,故意的?”
“嗯,什么故意,你不是喜欢和她聊天吗?”
“哦,”我把手臂撑到她那边,斜着身子盯住她,
“其实你费劲给我找了半天的徽章就在王木那儿,被她拿走了。”
刀峰脸上出现了我认识她以来最精彩的表情,愣神之后,她再难克制下自己吃瘪的神色,惊诧、无奈、沉默、木然,最终汇集成无语,那场面太独特,一下子就把她从久待的冰封高坛上直接拉了下来。
“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大笑,“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好笑吗,呵哈哈?”
她跟着,忍不住笑了一声,又很快拉下脸:“真是够了。你俩搞什么。”
“这些我都路上慢慢和你说吧,徽章的事,王木的事,舟的事,还有一些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发生的事情。”
“你不想说,听我讲总行了吧,这都不接受吗?”
我双手搭在她的两肩,将她环在我的身前,有些亲密越界的举动,反而很适合此刻的我与刀峰。
我甚至想伸手去摸摸她脸上那道新添的小伤疤,但这有点太过,于是我忍住了。
刀峰:“嗯。”
不经常见,她的头发长长了一些,都快遮到眉毛了,让她看起来有些凌乱,但柔和了些许,估计过不了多久又会被她剃得很短。
近距离观察的时候,我的眼睛很难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小细节,她随眨动开合的白色睫毛,除了战斗时用来威慑,她在平时不习惯同人对视,总是垂着或不知道在看哪里的淡色瞳眸,皮肤细细密密的条条纹理,脸上大小的痘、斑、痣,还有那道显眼的瘢痕。
原来她长这样啊,我心想。
刀峰:“那走吧。”
刀峰不是一个好听众,正如她所说的那样,更不是一个好的聊天对象。
想讲的事情太多,又掺杂了无数连我自己都难以描述的情绪,以至于当我七七八八终于给她阐述明白的时候,就像演了场荒诞又无聊的独角戏那样,得到了唯一的观众零落的掌声。
噢,连掌声都没有,大概就只是偶尔的几下点头和“嗯”的回应。
总之大概……给她讲清楚就行了吧。
她拿起我递过去的纸张,看了一眼:
“沈渊?”
“你妈妈?”
“我姐。”
我从她的手里拿回那张属于家属的同意书,感慨:
“本来那个环节,我当时还想让王木陪着我一起看呢。总觉得有点可惜,现在有你见证,也算圆满了。”
那天和王木争执完后,我一个人坐了很久,才想起口袋里已经被揉得皱巴的信封。
掏出来的时候,就像我的情绪一样,因为打斗被压碾成一团的纸张,明明承载的是我如此期待的远方的家人送来的消息,此时却是如此落魄的模样。
明明这个时刻,我是希望王木陪我一起看的。
我打开,信封里的纸不止一张。
是因为学院最近把大量晞钢运到深土垄的动作,还是发生了其他什么事情吗,真不知道舟和妈妈她们说的时候,是怎么交代的。
这种手术,家里人还会同意我去参与吗……
最上面的那份家属意见书,在意见那栏里,赫然写着的“不同意”三个大字,我面色凝重地看到了下面妈妈的签名。
这一刻,我好像和当时给妈妈宣布自己被繁衍研发中心录取的姐姐有了共同的心情,不,无论是惊讶受挫,还是理解感慨,比起姐姐,这些在我这里,都要浓烈更多。
我越发紧张起来。
往下翻,是姐姐为我签的一张。
就像学院给出的情况说明书那样,为表准确,姐姐的答复和签名都同样给出了双语的两份,我看到了她写得极其漂亮认真的“沈渊”和“同意”,这才放下心来。
我有的学上了。
真是神奇。
虽然这些纸张上,她们只是简单签了名字和选项,可是收到、看到的时候,寥寥几字,没有更多的信息,我却好像能感觉到她们的一切。
姐姐的这份,就好像在和我说“为了你的梦想,放手去做吧”,而妈妈的那份呢,大概是,“妈妈爱你,希望你平安,哪怕是永远做个普通人”。
普通人……
还剩下两张。
我继续翻看,在一瞬间笑出了声。
姥姥竟然给我签了两张,相同的龙飞凤舞的潇洒签名之上,一张是同意,一张是不同意。
所以姥姥的那段话一定是:“舟和那个学院到底在搞什么,我孙女都一成年人了还在问来问去,看我把手续都给她填齐了,让她自己选。”
哈哈,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2:2平局,我心想,她们三个会是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签的这份材料吗,当时,她们又都聊了我什么呢。
我简直爱死我的家庭了,有她们在真好,要是能立刻飞奔回去见见她们就好了。我实在有太多事情想要和她们分享了。
最终,姐姐的签字书就这样同我自己的那份交叠在一起,成为提交给学院,进入虚拟场训的最后一环。
“所以说,我还挺担心她的。”
刀峰:“王木刚入学时不就那样。”
我:“我以为她也已经被大家‘感化’了,就像我一样。”
智慧系统为我们导航着前往交通枢纽的路径,这次不是我们用惯的敞篷边三轮摩托了,而是一辆可以安坐着的沙地改装车。
我和她并排而席,不再像之前那样害怕,我温柔而直接地注视着她:
“不应该说我,或许是像你一样?”
反而是她,不再怎么和我对视了,每次都会从我铺天盖地的目光里缓缓地滑走自己的视线,放到一旁。
“刀峰?”
刀峰:“娅妲妃……她在怕什么。”
“是啊,在害怕什么呢。其实我也有点怕,毕竟新挑战要开始,我还挺紧张的。等去了虚拟场训里,我们再好好问问她吧。”
行程就剩下一小段了。
终于亲自坐上轨道载具。当初就是在这个地方,我们冒险过来查探,遇到了同样正在运输途中,离我们距离相当之近的那批晞钢。
在这里,意外被我们监视偷拍到的学长们,高深莫测地留下了对话和无数的信息。
也是在这里,刀峰后来又帮我找了好几回我“丢失”的徽章。
我摸摸口袋,那个硬块还在,掏出来,Z字形的木雕躺在我的手掌心:
“对了刀峰,之前我偷拿了一样你的东西,当时还以为你要雕了送给我呢。”
“听完你帮我找遗失物的事,我更加确信了,谢谢咯,很可爱。”
刀峰:“……这个,真没想过送你,是我空闲时雕着玩的。”
“……”
我逐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有点自作多情。
“那还你。”我塞到她手中。
她捏着那个小木块,在指尖把玩起来。粗砺的木头表皮磨过她的指腹、关节、指甲,Z字在她手掌上不断翻越、滚动,被抛起下落,又被稳稳接住,简直就像她平时玩刀一样熟练而投入。
“嗯,你又自顾自玩上了?”
她手上动作没停:“但雕的时候确实在想你的事。”
我笑了一声。
刀峰突然把木块收了起来,随着她的动作,载具的移动方向和速度都开始变化,闪过窗边的光亮愈发强烈:
“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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