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笑意，这话进得恰到好处，没那么突兀，又挽救了冷下的氛围，我终于感受到了正常人之间交流的亲切和礼貌。

随着话音，有人走到了我的身前。

非常高挺壮硕的身材，深麦色的皮肤被一整套黑色军装包裹了大部分，那张露出的脸，那些长得恰到好处的帅气五官，使她在军帽的修饰下更为坚毅和迷人。

“嗨，我叫Abyss，翻译过来的话……大概是‘渊’。

你们能念这个单词吗，是不是有点拗口，呵呵？”

她的声音很醇厚，像中提琴一样，沉稳、悠扬。

尽管发音很标准，对星系通用语的掌握程度也非常高，我依然察觉到了其中那一丝无法忽略的口音。

Abyss的一切都好像是暗色的。

低沉的音色，乌黑的短发，麦色的皮肤，深色系的军装，只有她那对金褐的眼珠闪闪发亮，安在她极其深邃的眼眶里。

真是个充满异域风采的女人。可我也觉得，如果她没有像这样带着笑意和礼貌主动前来打招呼，她带给我的威胁程度并不输于那个白头发的女人，她看着太威猛强大了。

威胁，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明明是即将一起进修的同学，但来之前我确实也没料到，开学的第一幕不是陌生的同学们微笑着矜持互动，而是像现在这样，仅仅只是避免着摩擦，就已经在不小心间点燃了火芯。

我握着她伸来的手：

“渊……真巧，我的姐姐也叫这个名字，很高兴认识你。”

她有些意外：

“那就按照音译叫我阿比吧，对大家来说应该都好读些。”

像鬣狗，像胡狼，像传说中审判亡者的死神阿努比斯，她的形象和名字一下子印刻进了我的脑子。

“好，我记住了，阿比。”

“沈博，你们部族的军装可真帅气。看你身上的装备，Z——你们那里科技应该很发达吧。可以的话，以后有机会也给我讲讲你们部族，我会很期待的。”

“谢谢，当然。”

“Abyss，你是南岸来的？”

她回过头。

那人的动静很大，因为在她身前，一头身姿轻巧、似豹似狼的猛兽正伴随着同步走来，而她头顶上空，还有一只巨大的鸟类正展翅盘旋着，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她前进的步伐上，像为她打了聚光灯那样。

等她站稳，那只雌鸟也找准时机落下，直接站上了她肩头。我看到那只像雌鹰一般的鸟类有着血红锐利的眼睛，头冠竖着夸张的硬羽，侵略性十足，仿佛天生的捕猎者。

她与动物们看起来亲密无间。

那是一个身材较阿比稍瘦矮的女人，夸张漂亮的锦鸟尾羽插在她的耳边绕成一圈，就像在她的发边别了枚鸟羽制成的圆章那样。除此以外，她就同阿比和我那样，穿着整套严密的军装。

这枚鸟羽饰品像我的Z字章一样，都是我们想要展示自己部族身份的象征。

那么轻灵野性、与兽为伍就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

她的口音、面容、身形，用一个奇怪却莫名适宜的比喻来说，就像轻快明亮版的阿比。

她同样有着极具异域风格的五官，端正、帅气，像阿比一样魅力十足，然而她整个人的颜色都是浅的，淡黄的皮肤，白色的军服，清亮的嗓音，亚麻的短发在脑后扎了个清爽的小辫。

身材虽不高大，但从她露出大块肌肉的的粗壮上肢，和把军裤撑得紧绷的大腿就能看出，这一定是个极具力量、身手矫健的女人。

“没错。”阿比盯着她，带着淡淡的笑，没有十分热情，“你是北岸来的吧。”

那人吹了声口哨，像放鞭炮一样连串说着：

“身处同一个星球，隔着海都不愿见面的部族，如今却横跨了星系到一起修习练兵，真是费劲。”

“谁能搞得懂你们这些南岸的女人呢？”

“算了，跟你素未谋面的，抛开北岸南岸，既然要一起相处很久，就当重新认识吧。”

“呃，不说方言还有点不习惯，但总要守这里的规矩，那我也直接叫你阿比吧。”

“你们好，我是大戎。”

南岸、北岸，同一个星球，隔着海，却互不往来的两个部族？

怪不得她们之间的长相虽然有着很大的区别，却依然比其他人之间更为相似。

察觉到她们之间微妙的氛围，我好心打岔：

“大戎，这些是你的宠物吗？她们可真听话啊。”

“什么宠物？”

“呃……就是类似于，你豢养了她们，给她们喂食，教她们指令，于是她们把你当做主人，会根据你的命令来行动——”

她用手给我比了个暂停：

“你叫什么来着——沈博，听着，沈博，我还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傲慢的家伙，如果你学不会尊重生灵的话，就当我没和你打过这个招呼。”

“还有，别把我当外星来的白痴。宠物？我当然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是你们部族还在养‘宠物’吗，我的天呐，我到底是和哪里来的恶魔一起训练了。”

“抱歉？”

她自顾自卷起舌头，几个独特宛转的哨音蹦了出来，那只雌鸟张开嘴朝我尖锐地呼了几声，她脚下的猛兽也呲牙咧嘴起来。

我像被她和那两只动物打了小报告那样得到了怒斥。

“抱歉，但请问我说错什么了？”

“好吧，看来星球外的女人比起南岸的还要更荒谬。听着，她们不是什么‘宠物’，她们也是我们部族的一员。

人类与生灵间从来就是合作盟友的关系，没有豢养，没有服从，没有主人和下属，懂吗，不知哪里来的道德败坏的家伙！”

我慌不择言，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和那个白毛也并没有什么区别，不同的文化认知让我很随意地就冒犯到了这些来自不同部族的女人，严重程度比她更甚，或许她也是无心的。

人堆散开，又回归了各处，只有阿比还站在我的身边。

我很尴尬：

“哈，原来还有这么尊重‘生灵’的部族，我好像犯了个大错误……”

她笑了笑，主动替我翻篇：

“沈博，你带着腕表，是你们部族的装置？”

我抬手，腕表的屏幕没有发亮。

离开舟，脱离了舟独自建立的通讯系统，这块在舟之上无所不能的道具已经只剩下了装饰的作用。

阿比手上的那块却随着她的动作亮起了：

“虽然也是我从部族里带过来的，但到了学院依旧能用。我已经安装好了学院的系统，不过还不太会操作，能麻烦你帮我看看吗？”

我凑近，系统界面不太相同，但运行的逻辑大同小异。星系学院专属的学生系统已经安装上了，我也只会些最简单的操作，于是我尝试着去后台文件里翻了翻，搜出一串疑似登录的key，在将它输入进去后，登录成功了。

“登录进去了。你果然很精通这些。”

“没什么，只是最基础的办法罢了，熟悉以后你就知道了。看看咱们的学生系统到底什么样吧。”

没等我们细看，一个惊讶的女声从腕表里发了出来，随后投影展开了，我们面前出现了一个面容有些模糊，身影不断刷新着的人形，像加载缓冲时那样断断续续：

“哈，哪个小鬼已经登录进来了，不是还没教你们这个系统吗！？”

“我看看——南岸的Abyss，小鬼，仗着你们部族的科技就想在新同学面前出尽风头是吗？”

听着这宛如导师的语气，我们一时被她唬住了。

“请问您是……？”

“唰——”

一刀利刃突然劈了过来，那投影随着空气的震动闪烁着，腕表里发出了尖叫：

“噫噫噫噫——！”

那把眼熟的短刃，迅速得我几乎没能用眼睛捕捉到它。

她什么时候起身的？

太快了。

阿比的腕表屏幕熄灭了。

不远处，一个盒子突然亮了起来，刚刚的投影通过那个装置更加清晰地展现出来。

盒子里还有更为精致的发声器和摄像头，也随着打开而启动，四处探着。

一个立体的人形，没有任何独特的特征，标准得就好像生物书或是医学解剖教材里的人模，光亮的头颅，普通的五官，匀称的四肢、**。

她的脸上突然呈现出了灵活而精彩的表情，投影变化着，就好像她在现实的空气里走来走去，她猛地向前贴着白毛的鼻尖：

“哼，臭小鬼。”

毫不犹豫，白头发的女人对着空气又给了一刀。

这次，投影没有消失。

没有尖叫，那个古怪的虚拟人笑起来：

“不好意思忘记了，我是不会受伤的，嘻嘻。”

“你是谁，是学院的老师吗，为什么要通过这种方式出现？”我问。

她突然坐在了半空中，抱着膝盖啜泣：“因为我只能这样存在啊。”

“哈哈哈。”

情绪变化得很快，就像身体里有很多个人存在那样，一时间，她又自说自话地在空中旋转飘舞起来：

“真是的，每次集训就只会让我来充数，谁知道呢，或许我算你们的同学吧。只不过我已经来了太多次，一二三四五……”

“我算什么人呢，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只是一团数据，一团数据罢了。”

“嗯，我大概算你们的学长吧，或许我已经荣升这个十年一次集训的助教了，嘻嘻……叫我教官或老师的话也很合适啊。”

“你到底——”

“砰砰——！！”

是枪声！

所有人都立刻警觉起来。

尽管之前的场景还让我们一头雾水，但当这个令所有士兵都熟悉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们都进入了紧张的戒严状态。

一瞬间的切换，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远处，一个身着深黄军服的长官跑了过来。

她收起刚刚使用的手枪，对我们喊到：

“姑娘们，都到齐了吗，先来场开学测试吧，十公里，西南方向。”

吹了哨子，她朝那里指了指，我们看到地面上出现了导航指引的箭头投影。

“终点有写着你们名字的旗子，一一对应，拿到自己的那枚，然后返回这里。GO！”

原本操场上演练着的女人们，穿着和她同样颜色的军装，就好像已经熟悉了指令那样，立刻迈开步子跑起来，我猜测她们同那名教官一样，应该都是原本就驻扎在这个星球的预备役学生。

一场突如其来的，看似没有任何额外难度的开学测试。

星系学院的学生预备兵们已经开始行动了，而我们这几个来自星球外的，来自不同部族的女人，不知会交出一份怎样的答卷。

“跑！”

听到指令，我立刻卸下身上非必要的装备，随着指示跑起来。

来回二十公里，距离有点长。

鉴于这里的重力、地形、环境，自我预估的时间增加到两小时左右。像平时的长跑训练那样，开头先把身体暖机起来，速度不要加太快，探索能匀速持久的那个阈值。

“唰——”

从一旁穿插射出的白毛，爆发的速度对比起同样运动中的我，快得简直在我身侧掀起了一阵风。

二十公里的长跑，她就好像主打冲刺那样，观察着地形，一段歇一段地快速跑着，这种常人根本不可能持久的方式竟也被她坚持了下去，逐渐朝我远去。

我收回目光，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呼吸和步伐上。

另一边，阿比和大戎那健壮的躯体同样不辱使命，让她们很快融进了大部队，一白一黑两个身影，带着那两只在她口中被称为“生灵”的动物，消失远去。

我在人群尾端跑着，逐渐被甩下了。

心脏因为剧烈运动和慌张而跳动得格外厉害。但是，这场测试有二十公里，如果能掌控好节奏，调整好心态，咬牙坚持到最后，我或许并不会输她们。

就像周紧军官说的那样，离开了舟的一切，我也要学着从头开始，用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力量去解决一切问题。

“呼——”

身边的风景又回归了来时的荒无尽头。

绵延的沙丘，吞人的石砾，阻滞步伐的狂风，只是区别是，在这天地间我并不是孤身一人。

还有一个人。我用余光瞥到了身边的那个女人。

速度和我差不多，也逐渐被人群落下的那个人。只不过她并没有穿着本地的黄色军装。

在这之前，在那些来自其他部族的女人群堆里，只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同别人有过任何互动。

而她此刻就在我的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