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梅文华来的书生,被人推着轮椅,一身病弱之气,两鬓斑白,脸色暗黄,眼底淤青明显,胡子拉碴的,时不时拿块棉帕捂嘴,轻咳两声。
吴煦将他从头到脚打量遍,对方半点书生气也无了,就是个阴郁萎靡的沧桑大叔,且是弱柳扶风款。
“大叔,请问你……”
书生又咳两下,同吴煦道:“小友不必客气,李某今二十有六,虚长诸位几岁,咳咳……”
吴煦惊讶:“哈?才二十六啊?”我以为少说有四十呢。
“惭愧,咳咳。”对方尴尬扯扯嘴角,笑得比哭难看。
梅文华见小老板关注点不在自己这,又站出来刷存在感,摇着把状元摊上的金粉好运折扇,“小老板,这位先生姓李,是我家姐姐的笔友,听说莲花先生在报纸上痛斥书院霸凌,特意来的。我找、阿不,我千里迢迢护送来的!”
“梅少爷严重,李某粗鄙之人,如何当得起梅小姐笔友二字。不过承蒙小姐看得起,买过两幅字画,够我糊口,为表谢意方与小姐通信答疑解惑罢了。”
“李某此番听闻莲花先生义举,可敬可叹,遂现身愿尽一份力,若能状告卢照西那贼子,亦是为自己、为亡父亡母讨份公道。”
柳玉瓷“啊”一声,“亡父亡母?”
李先生暂未应答,只看向草哥儿:“李某本想找莲花先生,不知先生领我来此是何意?”
草哥儿尴尬,下意识看瓷哥儿,柳玉瓷也懵。
他尚不知假冒莲花先生之事呢。
草哥儿转而去看吴煦,无声问询能否如实告知李先生、梅少爷莲花先生身份。
吴煦认为该瞒着,随便搪塞两句,说莲花先生亦道听途说,瓷哥儿、赵云他们才是青竹书院霸凌亲历者,请李先生相信他们。
柳玉瓷又简单解释了这段日子发生的事,以及布衣巷毁容女学生情况,“我们没有实证,山长又被威胁,官也告不得,书院也罚不了,唉。李师兄,你能出现真的太好啦!不过,对上卢家或许会有点危险,你……”
“李某如今孤身一人,还有何惧之有!”
思及往事,李先生悲愤欲绝。
他告诉柳玉瓷等人,自己原是绥元六年的廪生,那时书院还在秦老山长手里,他受老山长盛情相邀,入青竹书院就读,束脩学杂费用全免,彼时年轻气盛,前程万里,乃书院同辈人间的佼佼者。
却不想碰上卢照西这恶棍同年入学,因着对方身份高,言行霸道,亳不讲理。他几次瞧见卢照西欺负家境贫寒学子,出于不忿,挺身而出质问斥责过,哪知被嫉恨上了。
对方先是言语欺辱,以权势迫使其他学生孤立自己,再到撕毁功课字画,买通友人诬陷自己偷东西,趁夜黑风高无人处的肆意打骂欺辱,告诉老山长也没用,全院学子皆为他同谋,否则下一个被整治的便是出头之人!
从意气风发到灰心丧志、暮气沉沉,不过数月而已。
若说如此也便罢了,他大可以转读县学、或私塾,未来仍有可为。然卢照西听闻自己要转学,竟纠集一帮混混,将自己绑至竹林戏耍,末了拿特意削尖的竹子,戳穿了小腿、大腿各处,又故意拖着时辰不放,错过了医治的最佳时期。
然后,就是退学。
几次三番的诬陷、生出的事端,已使老山长心中生了嫌隙。因而退学之事,老山长并未多问缘由便同意了,自己亦心灰意冷,不愿再谈,只简单粗暴将老山长、全院同窗归为卢照西一伙的。
后两三年间,双亲数次试图去书院、县衙状告卢照西恶行,屡屡被拒,甚至走在路上就会迎来陌生人一顿暴打,终受不了打击,或染病,或郁郁寡欢,接连含恨亡故。
吴煦:好熟悉的套路。
柳玉瓷禁不住吐槽:“合着姓卢的在书院这么多年了?如今竟还只是个童生,想来一身本事全用到欺负同窗身上去了,丢人!”
他见李先生情绪低落,只好安慰对方天网恢恢,恶人终有恶报。
众人亦纷纷言语宽慰。
吴煦问瓷哥儿:“那现在能告官了?”
柳玉瓷看李先生:“敢问先生,有无物证或更多的实证?要扳倒卢家,须得铁证如山。”
李先生沉吟片刻,拿出了一叠信封:“此乃昔年我那好友,得知我家遭遇,心生悔意后寄于我的信,信中详细写明了卢照西如何威逼他人攀污我偷窃等等往事,还有两封卢照西亲手所书胁迫他们的信件。”
“那你的腿?”
这时,一直推着李先生轮椅,约莫十五六岁的小汉子走上前来,抱拳道:“李先生的腿,是我兄长断的,此事我可以作证。”
“!”
“我阿兄过去是卢家豢养的打手,但他是为了我!求你们不要怪我阿兄,虽说我阿兄伤人确实……有些阴损,可他真是逼不得已的,我……”
小汉子为赎罪,近年来多番照顾李先生,尽心尽力伺候。他阿兄因叛出卢家重伤在身,早已付出代价,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在卢照西,在卢家,并不能全然怪他兄长。
李先生够不着小汉子的肩膀,便扯扯他袖口,让他不必自责,同时替他把事情向众人解释清楚。
“如此说来,人证物证俱在。”
丫丫开心问瓷哥儿:“那我们可以告官啦?”
柳玉瓷看看李先生和小汉子,猜测小汉子兄长没有跟过来,除了行动不便,或许有留着后手的考量,毕竟冒冒然跑来,谁也不保证能成事。
他让丫丫去喊小厮,先安排李先生和小汉子在东厢房住下,“我们可以先写一封诉状,去探探县令大人的口风,看他管不管这事,然后再做下一步打算,两位客人的行踪最好保密,等爹爹阿父回家再行安排更安全的落脚处。”
李先生行礼:“可,如此便麻烦柳小公子了。”
“不麻烦不麻烦。”
*
事情有了新进展,柳玉瓷央着小厮去寻阿爹,求着万沅沅给他解禁。
他牢牢记住上回教训,此番很认真地同爹爹商量了他的计划。
万沅沅听罢觉得合理,就允他和吴煦出门,去县衙了。
兰竺县县衙。
县令听门房来报,说柳家小哥儿拜访,忙摆摆手,直说自己不在。
“不在不在,就说本县不在,记住了,是近段时日都不在,就说……就说本县下乡视察去啦!归期不定!”
“不在?视察?”
柳玉瓷听罢门房禀报,满脸不可置信,后拉过吴煦往一旁角落说小话。
“煦哥不对劲,要是不在刚才就不通报了。可我们是递的私人请帖拜访,县令不想见,打发我们就行,为什么要撒谎?难道他知道我们要告卢照西?”
吴煦极捧场:“很有道理,瓷哥儿越来越聪明啦,当之无愧的状元苗子!”
“煦哥,说正事呢,现在怎么办呀?”
“凉拌。既有疑,说明县令不想管,硬闯又不行,回家再说吧。”
两人只好打道回府。
与此同时,县衙内县令白阑仁十分不雅地趴在书房窗户纸上,看屋外影影绰绰的门房身影,鬼鬼祟祟的。
秦师爷进来回话,轻咳一声以作提醒。
白县令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踱步回书案前,问他情况。
“回大人,柳家小公子已离去了。”
闻言,白县令长舒一口气。
观秦师爷纠结神色,想了想解释道:“师爷呐,近来青竹书院霸凌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非本县不想管,实在有心无力啊!我这也是为了柳家人好,那卢家是什么来头,真要查上一查,审上一审,本县这顶乌纱帽可保不住咯!届时柳家就能落得好?唉,你也知道,单单是同卢千户周旋,要保下木槿社,就已经够我头疼的啦!”
“大人说的是。”秦师爷又能如何呢。
族兄亦因此事为难许久,怕是无法替他分忧了。
“这事结果如何,还要看京都卢家跟赵大人之间,孰胜孰负!我们这等小虾米,就静待佳音罢。”
“大人,可百姓间议论声渐起,若激起民怨民愤……”
“唔,那便正好,让百姓签万民请愿书,快马加鞭送往京都赵大人府上,我们只管等,自有贵人思虑忧心。”
秦师爷知这非旁的事,白县令懒散,心却不坏,他平时多劝一劝,捧一捧,便可转圜。然卢家之事,牵扯颇深,稍不留神丢乌纱帽事小,丢性命事大,他也不好多言。
只能看造化了。
其后几日,书院内外舆论愈演愈烈,众学子不满秦山长隔靴搔痒式惩处,又有柳玉瓷等人私下动员,逐个击破,终联名递交诉状呈于县衙,被师爷压下。
一同递交的还有李先生那封状纸。柳玉瓷再分别誊录一份,送往京都林府。
卢千户数次向白县令施压发难,县令朝他晃晃手中状纸,表明自己确实没管啊。
卢千户又说要抓造谣生事者,被县令一句法不责众挡回去;他想关报社,想抓莲花先生,县令便装聋作哑,直道惹不起。
总之,白阑仁万事不管,将拖字诀贯彻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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