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珍楼外,明雅站在台阶上,垂眸冷眼瞧着面前哭闹的老妪。
“各位都来评评理,我老婆子只是怕自己以后死了闺女没人照顾,她为啥就不能听我的?我闺女今年二十有五,还不愿成婚,你们说说,一个女子没男人照顾,这哪是话?”明婆子拍着手,痛心疾首。
围观众人忍不住抱不平:“自古女子若二十未嫁便可出家剃发做姑子去,老人家你这闺女委实不孝了些。”
“可不是!”明婆子好似找到了知己:“每每与她说起婚事,总会惹得一身埋怨,好似是我要占她便宜似的!她也不想想,我能再活几年?又能占到她什么便宜?催她成婚还不都是为了她好!怕她以后孤家寡人一个,该怎么活啊!”
“早些年也罢,可如今都二十五了,再不嫁人,难道真要铰了头发去做姑子?毕竟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老婆子我、我自是舍不得的。”
“雅儿,你能懂为娘的心吗?”明婆子抹着眼泪,蹒跚上前,手长长地伸着,眼看就要上来扯她。
明雅后退一步,冷声冷色:“母亲,当真要如此相逼吗?”
话音方落,明婆子大怒,脸上横肉抖擞,起伏几番复又带着哭腔开口:“雅儿,娘什么时候逼过你了?一切都是为你好。若你不嫁人,日后我死了谁照顾你?若不嫁人,待你老了,谁给你养老送终?”
“母亲,你就能保证嫁人后那人定会好好待我?不会如父亲那般......母亲,女子并非只有嫁人一条路。我有手艺,能养活自己。便是一辈子不嫁人也能照顾好自己,至于死后,左不过一帘草席。若无人相赠,便归于天地自然,未有不妥。”
“师父说甚胡话。”明雅偏头,只瞧见身旁的徒弟小脸皱成包子,满眼幽怨。
许欢言气鼓鼓地瞪她一眼,复又看向明婆子,字字有声:“待师父老了,我会为师父养老送终,阿婶无需担忧。”
说着她还朝明婆子乖巧行礼,明婆子不悦地瞪她。许欢言恍若不觉,只抬头冲师傅使了个放心的眼神。
明雅宛然,唇角忍不住上扬,转头看向明婆子时,却倏然转冷:“如此,母亲可安心了?”
台阶之下,众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无一不是指摘明雅一女子竟狂妄至此,敢说女子并非嫁人一条路;而台阶之上,明雅长身正立,站得笔直。
这番场景,七年前她就见过。
那时,她还是孤身一人,现在,身侧还有阿言。
这般想着,心中不觉熨帖。
明雅冷眼看着下面的明婆子,许久才转身离开,不曾说一句话。
见讨不着好,明婆子也如老鼠过街般灰溜溜走了。
许欢言站在原地,左右瞧了瞧才离开。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这事还有得闹。
果然,第二日,那明婆子又来了,一样的胡搅蛮缠。
一连半月,日日如此。
品珍楼生意都受到了影响,此事也传入东家于阮耳中。
于阮来时,明雅正巧将半月前的鹦鹉栖竹佩雕完,正在与许欢言一起将其打磨抛光。
“明大师,这可是.....新作?”于阮道。
“正是。”明雅脸上喜意未散,双手将鹦鹉栖竹佩递过去。
于阮接过细细打量品鉴,面上是掩不住的满意,可随后又叹了口气,递回道:“明大师,借一步说话。”
明雅稍愣片刻,只叮嘱许欢言仔细打磨抛光后便跟着于阮离开。
再回来时,脸上带着些黯然。
“没事吧师父?”许欢言关切地问。
“没事。”明雅拍拍她肩膀,勉强打起精神,“打磨的如何了?”
“基本差不多了,还有些细节明日再继续。”
“嗯。今日你也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代我问许阿伯好。”
“那我就先走了,师父你也要好好休息。”
“嗯。”明雅颔首应下,随后转身拿起本砣继续打磨细节。
许欢言一步三回头地觑着,总觉得不对,可她琢磨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方要离开,明雅突然喊她:“阿言,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收你为徒吗?”
不待许欢言回答,她又道:“因为你我,是一样的人。都不甘心!我不甘心世道只给女子嫁人一条路,想与世俗争;而你不甘心许阿伯生机被灭,要与天争。”
“你我,本就是一样的人。世道不公,许男子展青云,却困女子于宅院。可女儿家的力量就定比男子差吗?”
“便拿着玉雕而言,我所作雕品并不比余大师差,可售卖时我的雕品总要挂着余大师的名号才能卖出去,只因他们觉得,玉是君子所持,女子只会玷污了它。”
“多讽刺。”
明雅笑了起来,“阿言,我当真不解。明明母亲婚后也过得不如意,父亲每每醉酒回来,总会将她打得满身青紫,明明那时她常和我说,当真是后悔嫁人。可为何如今,她却在逼我成婚?明明我有养活自己的能力,甚至还能养她,她为何还总觉我不孝?仿若不嫁人便是犯了天大的错。难道真要我如她那般,嫁一个酗酒逞凶的殴妻男人才好?”
“师父。”许欢言忍不住出声,走近搂住她的肩膀,低声道:“师父,是世道不公,女子没有选择;是你母亲不对,无法自立。你不必苛责自己,不想嫁便不嫁,日后自有阿言给你养老送终。”
明雅没有抬头,只轻轻靠了她。
许欢言站着,一下又一下缓缓拍着她消瘦的背脊,如记忆中幼年时娘亲哄她入睡那般轻柔。
室内寂静,只余水声滴答,偶尔有风会从窗外吹进来,却凉得让人心惊。
“春日已至,怎得风也这般冷?”明雅淡淡道。
许欢言应道:“今年春天来的晚,这才初春,正是雪融万物,复苏抽柳的时节。”
明雅点点头不再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室内已然陷入黑暗,伸指不见时,明雅闷然开口,“阿言,你天赋极高。允诺师父,永远不会放弃玉雕,可好?”
“好。”许欢言道。
明雅笑了,温柔至极,她站起身摸索着点灯,“早些回去吧,别让许阿伯等久了。”
烛光昏黄,燃起刹那,明雅的身影陡然变大,将许欢言完全笼罩护在其中。
她偏头望去,只见烛光下,明雅一脸正色,“阿言,需记得你的承诺。”
“自是记得,师父我先走了,明日再见。”
明雅没有说话,只看着她笑得格外温柔,眸中好似有星光点点,带着些期冀。
-
翌日,许欢言一早便来了楼里,她还特地带了师父最爱吃的馄饨,是她爹爹亲手做的。
“师父!”
一推开房门便看见师父趴在桌上。
许是又累了一夜。
许欢言心想。
师父总是这样,做起事情来什么都顾不得。
“又一夜未眠啊师父,你怎么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身子?这般熬下去,将来可如何是好?”嘟囔着埋怨却难掩关心之意,后又话锋一转调侃道:“算了,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这一次,下次不许了哦!先起来吃完早食再睡吧,我特意给你带的,香喷喷的馄饨!”
掀开食盒将馄饨摆出后见明雅依旧趴着不动,许欢言不明所以,“师父?”
推了推才发现师父身体凉得可怕,她颤抖着去探鼻息......
“师父!”
“师父你别吓我,我、我马上去找大夫,马上。师父你等我一会儿啊。”可刚迈步,就摔了一跤,她手脚并用爬起来,方跑两步,又跌坐在地,好不容易跑到门口还被门槛绊了一下滚了出去。
“干什么呢大清早的!”余大师瞪着吊梢眼不耐烦地开口,本来自己被明雅压了一头就烦,结果徒弟张虎又被许欢言这小丫头片子压了一头,偏偏这俩人还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他又拿他们没办法,更是烦上加烦惹人生厌。
不论余大师作何想,许欢言却好似看到了救命稻草,“余大师,求您帮我师父去找个大夫,她、她快不行了。”
“呦,昨日还好好的,今日就不行了?我去看看。”余大师说着就要进去,一进门正好与桌案上明雅惨白的脸相对,顿时吓得跳脚,“你个死丫头,你师父哪是不行了,分明就是死了!你存心吓我是不是?”
“别浪费时间找大夫了,当务之急是去找东家,这消息可不能传出去,否则楼里生意会更难做。”余大师自言自语嘀咕着喊小厮传话于阮,就说有急事找。路过许欢言身侧,又叮嘱道:“把嘴巴管严点,消息传出去对谁都没好处。”
“我师父没死!”许欢言盯着他,言辞肯定:“她还活着,只要大夫来了就会好!”
“许欢言你真是疯了!”余大师被她缠住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把她关在房里等东家来决断,自己则守在瑾院口不让人进。
于阮来得很快,一同来得还有项大师。
“哎呀,你们可算来了。许欢言疯了,我制不住她,你们快来管管。”
“怎么回事?”于阮问道。
“还能怎么回事,明雅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突然死了,然后许欢言就疯了,说什么也不相信明雅死了,非要去请大夫。我没办法,只能把她和明雅关在一个房间里。”余大师边说明原委边带路。
于阮闻言脚步微顿,叹了口气摇摇头:“何苦。”
几人很快行至门前。
远远地就能听到许欢言嘀咕“去找大夫”,于阮低头安慰:“节哀。”随后略过她看向桌案。
明雅是留了遗书的,被胳膊压着。
湛白的纸上只有一句话——终有一日,女子亦可展鲲鹏,不囿于宅院。
于阮叹了口气,不知是惋惜还是如何......
明雅自杀发生突然,处理起来却很快。
告知其家人后给了一些银两,便由一顶小轿带着从后门离开了。
无声无息。
一切照旧,好似什么都没有变。品珍楼的生意、学徒还有小厮的活计,只有余大师偶尔看见许欢言不再如以往那般吹胡子瞪眼反而带着些惋惜外,没有任何不同。
可许欢言知道,就是不一样了。
她没有师父了。
除却爹爹再也没有人会温柔地叫她阿言了。
或许整个品珍楼也只有她还记得师父了。
日复一日,如傀儡般过了几月后,于阮突然找她。
“东家是来问询鹦鹉栖竹佩的吗?已经完工了。”许欢言木着脸将鹦鹉栖竹佩递出去。
于阮接过放在一旁的锦盒里,道:“明大师死讯是你传出去的?”
“传出去不好吗?”许欢言声音漠然,质问道。
于阮抬眸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眸子,叹气正色道:“我知此事定与你无关,但当日那事,只你知我知,两位大师知。而这里面,最有可能透露消息的,便是你。我知明大师不应死得这般悄然无息,但为了玉楼大局,这才是万全之策。”
“消息外露,我需要给两位大师一个交代。”于阮长眸微眯,声音冷了几分:“若你查不出罪魁祸首,你便是那个交代。”
“许欢言,你当真要离开玉楼辜负明大师的一番栽培?”
于阮的话好似蛊惑,引诱着她。
“好,我去。”她不能离开玉楼。
永远不会放弃玉雕,是她对师父的承诺。
“三日为期,静候佳音。”于阮执杯笑道。
“东家玩笑,若无事,欢言便先下去了。”许欢言道。
于阮点点头,待她退下后,只看着一旁锦盒里的鹦鹉栖竹佩啜饮。
注:[1]命名及纹样来源于网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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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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