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吃板溧
石晏是充盈的爱中降生的。
叠放在床头的衣服永远散发着清香,放学回家穿围裙的爸爸会从厨房端出他爱吃的油灼大虾,他总能够在颊边收获到妈妈的亲吻。
石晏从爱中获得,又从爱里不吝啬地发散,小鹿般的杏眼不含杂质地望向别人,明亮又漂亮。
直到十二岁那年,他满脸灰渍凌乱着头发缩在医院的墙角,看那两列白色的担架哗啦啦从他的全世界推走。
最初混乱的几天,耳边白天黑夜都是亲戚嘈杂的交谈声:“孩子可怜啊,叔叔又是个不管事的…”
“酒驾害人,你说这倒霉碰上了,躲都躲不了。”手遮住嘴:“一家三口出去玩,就回来一个,要不是有好心人扑过来护住,连一个都活不下来。”
“听讲那人在ICU里还没醒呢,年轻,二十来岁,也是家里没人了——”
“哎哟,真是作孽哦,啧啧……”声音减弱。
他将父母的照片抱回了家,出事后他不怎么吃东西,饭嚼到嘴里像在吞棉絮,短短几天瘦了许多。
叔叔石志成看他个小身板独来独往,提过一嘴:“你要不要来我家住?”
石晏摇头,获赔的赔偿金被叔叔拿去代为保管,每月拨一点生活费给他家变成他一个人的,他独自习惯这一切。
早起上学关门前对着寂静无声的客厅说:“我出门了。”
晚上放学回家,客厅一片漆黑,他默不作声站在门口发会呆,小声说“我回来了。”
石晏开始害怕和火焰相关的任何东西。那场车祸引发的大火将他牢牢困住,滚烫的巨舌不断翻涌,尘土飞扬。
他即将被吞没。铺天火势中却扑来一个眉眼如刀刻的男人,一双手臂结实有力,铁钳般将他掏了出来。
男人二十二岁,魏姓,名闻秋。
昏迷数月后,魏闻秋在医院苏醒,石晏也是在这样的一个下午接到了来自医院的电话。
号码陌生,对面是个低沉朗润的男声,其间藏着掩盖不住的虚弱:“是小晏吗?”
“我是。”石晏握手机的手有些抖,指关节冻得发红。
天快入冬了,顶楼很凉。风一个劲儿地往他裤腿里钻,也往手机听筒里钻。
男人在那头咳了几声,声音哑了些:“花是你送的吧,很好看,谢谢你。”
“不——”石晏冷得想发抖,他下意识否认最后一句,之后又点头:“嗯。”
确实是他送的,去花店挑了最新鲜最茂盛的一束,用彩纸好好包起来,亲手写了感谢的卡片。
他的牙关磕磕巴巴打架:“应该是我谢谢你。”
“你在外面么,”男人没有回答这一句,只是突然说:“我们见一面?”
这是魏闻秋救他的第二次。
魏闻秋是个兵,不知什么原因提前退伍了,对此石晏也只模模糊糊听男人在电话里提过那么一嘴。
男人很高,利落寸头,肩宽腿直,穿什么都像衣服架子,连病号服都穿出了另一种味道,熨帖又硬朗。
石晏拒绝不了魏闻秋的任何要求。对方说要见面,他就怯怯地来了。
来前从路边水果店挑了个最大的果篮。砍不好价,别人要多少他给多少,包装时商贩偷摸往里塞了两个烂了的苹果,临走给他抹了五毛钱零,石晏说了好几声谢谢。
果篮拎到病房,石晏才发现魏闻秋的床边柜上好些个大果篮,花束也摆了一排,他带来的那个甚至没地方放。
石晏有些局促地拎着东西堵在门那,男人看看果篮,又看看他,朝他招手:“过来,站那干嘛。”
输液管随魏闻秋的动作一并移动,石晏听话过去,眼睛盯着男人手背胶布下的针头,以及左手臂上那道蜿蜒狰狞的烧伤疤痕,弯腰把果篮放到床旁边的地上。
魏闻秋叫他来似乎只是为了看看他,关于事故的什么都没问,只问他:“吃晚饭了吗?”
石晏老实摇头。
他吃不下。
石晏并不知道,事故发生后这一个多月下来,现在的自己简直像个瘦猴。本来就大的眼睛此刻在小脸上显得更大,一副单薄的身子在同样单薄的衣服下晃荡,锁骨明显下巴尖。
魏闻秋没说什么,叫他坐,不一会拔了针,拿起床头的皮夹克往身上披。又顺手拿了件深棕色板毛呢外套,往他这边力道不大地一扔:“穿上。”
说完男人已经起身往门外去,石晏抱着衣服站在原地,大眼睛往男人背影上看。
走出几步后魏闻秋转头喊他:“还不跟来?”
石晏就将那件深棕色大毛呢衣服往身上套,抬腿跟上。
男人在前,他在后。
男人步子大,长长的影子覆在他身上,石晏就在那道背影里一步步跟着。
两人穿过不够明亮的楼层长廊,经过一个个虚掩着门的病房,下楼,又穿过一条露天的医院走廊。
之后是一截没有灯的路段。稀薄的大厦光混杂着月色从高楼上落下来,作用不大。
石晏什么都没问,只是步子更紧了些。他们没有交谈。
魏闻秋带他去了医院后面食堂,从窗口打饭,问他:“你吃什么?”
石晏张张嘴,先说“不饿”,又说:“都行。”
魏闻秋要了两碗面,单手端了张托盘过来,一碗上盖着个鸡腿,卤汁里刚捞出来,还热乎着。
男人把带鸡腿的那碗推给他,坐下来吃自己的那碗。
部队里训练时间赶,吃饭也得快,魏闻秋吃得呼呼的。卤汁与面条的香气热腾腾扑过来,石晏也挑了一筷子面,跟嚼棉花絮似的,男人一碗面都吃完了,他拢共就吃了两筷子。
魏闻秋看了眼他的碗:“吃完。”
石晏胃堵得慌,手握着筷子抬头小声说:“吃不下了。”
“你每天都这么吃饭?”
石晏拨弄碗里的面条,半天才说:“吃不下。”
食堂的顶部只几根大电棒管,亮倒是亮,就是煞白。和白床单看起来一个风格。
魏闻秋没说什么,搓了搓脸,妥协:“鸡腿吃掉,面不想吃就不吃了。”
那根鸡腿石晏啃了多久,男人就在食堂陪了他多久。
一直到他费劲吧啦吃完肉,听话地准备去啃掉脆骨时,听见魏闻秋说:“那个不吃了,走吧。”
吃完饭两人原路返回。先是露天走廊,再是一溜排病房和灭了几盏灯的长廊,虚掩的门大多已经合上,是准备休息了。
依旧是一路无话,男人在前面走,他在后面一步步跟。
回病房后魏闻秋绕开床头柜上的一溜排果篮,拆了床边他带来的,从里面挑了个橙子,拿去用水果刀切了。
那场事故中魏闻秋的左手伤到了神经,石晏这会并不知道,刀在橙子上打了下滑,石晏看见了,把心悄悄拎着。
男人边切边低头说:“明天你也来吧,坐公交。有车费么?”
“有。”石晏没问为什么,只点头。
那件深棕色毛呢外套他最终穿回了家。是魏闻秋要求的,外套很厚实,罩在他身上完全抵挡住了室外的寒风。
就是袖子长,也大。自然站直的话,宽袖子会盖住他一大半的手,只露出一点儿发红的指尖。
石晏一向晕车,公交上的气味不大好闻,他把指尖递到鼻子下,嗅上面残存着的橙皮味,与此同时也闻到了衣服上男人的洗衣粉味和衣柜的木头味。
他不是很喜欢吃橙子,因为剥不好皮,又不喜欢水果刀切完橙子后会洇在桌面上的汁水。
黏腻,粘手。
曾经爸爸做过一次花椒放多了的水煮肉片,吃下一口,整个口腔都又麻又僵。妈妈笑说:“石志胜,我和儿子的嘴都变成雪花电视了!”
从父母离去的那天起,石晏的心也变成了雪花电视。
车厢内灯光暗,外面一闪而过几盏车灯,将公交车内照得亮堂。
石晏就着短暂而来的光亮,低头去看自己指甲下因为缺乏维生素翘起来的皮屑。
“回家剪了去,一双手跟狗啃似的。有指甲刀没?没有就去买一个,几块钱,医院大门出去左转就有卖。”吃橙子时魏闻秋说。
有的,应该在客厅餐边柜的第三层抽屉里。
石晏点头说“有”,闷头蹲在垃圾桶边吃自己的那两瓣。橙子不算甜,酸溜溜的,他也吃完了。
男人去卫生间洗完水果刀,出来抽纸巾擦干,擦得慢,很久后才说:“好好活,听见没。”
魏闻秋拉开抽屉,将那把水果刀丢了进去,“咣”合上抽屉。
声音不大,石晏没作声。靠皮的地方有些涩,他一点点将嘴里的酸橙子嚼完咽了,将这些天来的委屈与挣扎也一起咽了。
男人没有执着他的答案,叫他早点回,明天坐车时看清站牌方向,别坐反了。
公交突然一个急刹,石晏差点吐出来,手慌忙去捂住嘴,浓烈的橙子气味霎时涌入鼻尖。
瞳孔上弥漫层雾气,影影绰绰。
他往下吞掉一大口唾液,抬手将那台雪花电视拍了拍,信号一闪而过。
他想,那就好好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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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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