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明明知道。”崔景回过头去,不敢再看宋怜,他面冲着火堆,只觉得脸上被升腾的火焰烤得有些疼,“就别再戏弄臣了。”
宋怜笑了两声,也看着火堆不说话了。
静默半晌,崔景才悄悄地将头又扭到了宋怜这边。
翌日,宋怜一行人进了苗疆。
苗疆的风物服饰与中原自是不一样的,这里的人民风淳朴彪悍,又热情好客,方便了宋怜一行人打听攀谈。
只可惜他们每个人听到“蛊”这个字眼都神色大变,连连摇头。
他们应当是知道什么,但是不肯与宋怜一行人透露。他们自然不能用强,一天下来嘴皮子快磨破了,竟一点收获也没有。
宋怜坐在客栈的大烫,不由得焦急万分。
这件客栈的桌椅板凳多是竹子所制,磕一磕便有咚咚的声音,带着些回响。明月初上,大堂里还有几桌客人,正在饮酒品茶小声攀谈,宋怜不欲扰民,也不能用指尖敲桌子。
心里的烦躁之感越积越多,越涨越大,恨不能从她头上撑破。她捏着表面磨抛得十分光滑的竹杯,不住地叹气。
这种解决之法明明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的无力感让她无比恼火,心里把宋霆他们那一堆人千刀万剐了无数遍。
崔景此刻还在外头出卖皮囊问事——毕竟像他这种文弱书生一眼看上去就是好人的,确实比五大三粗的侍卫更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孙青去联系其他暗探整理情报,余下的侍卫暗探也各有职责,现在只有墨沁守在宋怜身边。
宋怜的状态看在墨沁眼里,急在心里,不住地开口劝道:“主子,多少也吃些罢。已经到了此处,事情也尚有些眉目;咱们绝对能问道,别饿坏了身子。”
“可他们分明就是不愿说。”宋怜好看的眉毛拧了又拧:“我看着倒像是在害怕什么一样,就怕是我们问了也无用,问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我还以为苗疆遍地用蛊呢。”墨沁压低了声音。
“哈哈,你这小女娃真有意思。”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宋怜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一身黑袍从头裹到尾的人,正坐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独自饮酒,桌上的蜡烛摇摇晃晃,几乎起不到什么照明作用。
他坐在那里,与黑暗融为一体,怪不得宋怜没有看见他。
墨沁一瞬间警惕了起来,
“前辈知道蛊虫一事?”宋怜的声音不大,但此话一出,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店内的声音小了一点,但转瞬就又恢复了正常。
那人在袍下动了动,似乎是点了点头:“听你的口音不像是这里人,你这个娃娃胆子倒是不小,还敢千里迢迢来这里找蛊。”
宋怜自觉找到了知情人士,强按住心中的激动:“前辈若不嫌弃我二人桌上酒水淡薄,可否移席详谈?”
“不咯。”那老者笑了两句,嗓音像是粗砂粒倒入瓷釉中的声音,但在宋怜听来却不刺耳,反而有一丝慈祥:“若你们真心询问,便继续往南走,穿过一个全是吊脚楼的村子,再往南走七八里便到了。”
说罢,那老人站起身来,拎起桌上的酒壶,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临出门前留下一句话:“最好绕过那个村子走。”
虽说不知道是真是假,多少也算是有了头绪,宋怜终于肯吃了些东西,没吃多少便带着墨沁回了楼上的房间。
大堂里的交谈声未停,似乎所有人都没有发现宋怜和那个神秘老头的离开。
“主子,我们真的要听那老翁的话吗?”
宋怜半躺在床榻上,指尖急速地叩着床沿,墨沁坐在凳子上擦剑。宋怜让她把剑拿远点,晃得人眼疼,听到她的问话,宋怜没有急着回答,手上敲床板的声音又紧凑了起来。
“我们再从这里停一天,若是明天还没有打听到什么消息。”宋怜闭上了眼睛,很是决绝地说道:“我们就继续南下,去找竹楼。”
第二天,墨沁先是跟众人说了这件事,大家分头出发,不约而同地加快了问话的进度。
墨沁也跟着宋怜一条一条街找线索,二人在三条街开外碰到了正在跟糕点铺姑娘说话的崔景。
崔景笑得十分温润儒雅,说起话来让人如沐春风。
宋怜只看了一眼,挑了挑眉,心想崔景这皮囊倒是讨巧。她心里不舒服地跳了一下,但是随即又奇怪于自己的反应,并将它抛之脑后。
主仆二人在崔景回头之前果断转身,走向了另外一条街。
果不其然,又是没有什么太大收获的一天,
至少确定了往南方走是正确的。
翌日清晨,天还没大亮,宋怜一行人便静悄悄地出发了。又是一天一夜的赶路,终于看到了老翁所说的那个满是吊脚楼的村子。
晨光刺不破青灰色的瘴气,几十座吊脚楼铺陈开来,黑瓦罗列在建筑顶端连延成片,如同巨兽脊背上的骨刺。竹做的窗棂下方悬挂着黑白红三色布幡,上面画满了看不懂的花纹。条状的粗布上有朱砂写就的古老符文,一阵风吹过,布料翻卷在猎猎风中作响,不时露出状似蜈蚣的扭曲痕迹。
最前头的侍卫先看到了那些奇怪的村寨,身上寒毛竖起,一阵一阵地打着摆子,顷刻身上就出了一身冷汗。饶是孙青前些年走南闯北,又做了几年暗探,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突然感觉身下的马紧绷着,不安地踢了踢蹄子。山道不好走,若是马再出了问题,那真是九死一生,孙青连忙俯下身安抚马匹。
身前身后的马都出了这个问题,孙青连忙下马跑了一圈,来到宋怜马车前时却发现这匹马竟没出问题,她放心的同时有些惊讶,一时间竟忘了跟宋怜说不要往外看。
等她想起来的时候,为时已晚,宋怜已经打帘向外瞧去了。
宋怜第一眼看到的并非诡异的布幡,也不是猩红的咒文,而是似乎大家都没有看见的、萦绕在每一座吊脚楼周围若隐若现的雾气。
那些雾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绕着吊脚楼不断地旋转打转,或是径直往上。
宋怜脑子“嗡”地一声,只觉得两耳轰鸣作响。脑内不断响起清晰的“噼啪”断裂声,吵得她无法正常思考。
她听不清墨沁在她耳边大叫着什么,只能看到她和崔景不断开合地嘴,宋怜用尽力气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整个上半身都无力地折了下去,趴在马车内的小几上不断干呕着。
宋怜艰难地往下咽了口水,才能勉强开口:“继续走。”她停了停,眼圈都憋红了,她每说出一个字都要哽一下,可是宋怜又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每一句话的音调都很奇怪,像是远古传来的呢喃低语。
马车又在山道上骨碌碌走了起来,这次马群没有再出现骚动的现象,但仍在不停地打着哆嗦,像是在畏惧着什么东西一样。
即使是绕着村子行进,但空间有限,最多只能擦着村子过去。
越接近村子,宋怜的头便疼得愈发厉害,像是有把斧头从她的天灵盖往下劈,又觉得脑内有一根一寸半长的针沿着她的脑后不停地钻。截然不同的两种疼法混合在一起,宋怜恨不得顷刻便死了,也好过在这里受这种罪。
马不肯走太快,走得十分谨慎。其他人的心里也十分沉重,但那不是恐惧或者害怕之类的情绪,而更像是一种哀恸。就跟这诡异且安静的村子一样,弥漫着悲切。
这村子一丁点动静都没有,这种安静并不是没有人居住、或者是刻意不出声营造出来的安静,而是充满着死气的安静,仿佛村子里全都是死人,没有丝毫人气。
宋怜一行人受到影响,亦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警惕到不行。时间在马蹄之下被拉长,人群的影子从短到被吊脚楼拉扯到很长,寒气从脚下不规则的草叶沿着小腿盘旋而上。
夕阳是孙青见过的、尸体身上的鲜血色,伤口渐渐扩大,血晕染到半片天空。他们只看了一眼,便继续低头赶路,半刻不敢停下来,就这样一直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或许是三年五载也说不定——他们终于走过了那个村子,吊脚楼上最后一片黑瓦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宋怜的头一下子不疼了,周身也变得清爽了起来。马匹与人在一瞬间都恢复了正常,晚风掀开了马车上的门帘,将鸟鸣和野花的香味送了进来。
众人的神经在一瞬间松懈下来,这才发现原来方才的那一段路,所有人都没有感受到鸟鸣与晚风。夜色已深,虽然经过了如此警惕的一段路,大家精神疲累,但也不敢停下来,生怕那几座吊脚楼长出腿,再冲着他们追过来。
宋怜呼出一口浊气,接过墨沁递过来的水漱了口,神思清明之后才发现,自己居然是半依在崔景身上的,而他现在也没有丝毫闪开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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