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浴室里,江好洗完澡,伸手擦掉镜子上的雾气,才发现脸上有处细小伤口。
六月底正午热,浴室里也满是水蒸气。
脸颊上的伤口才又疼起来,江好皱着脸把脱落一半的血痂撕下,顺手扯了张纸按住。
江好看了眼没什么血才把纸丢掉,换上衣服。
医生说了,他要进ICU病房得先清洗消毒。
在垃圾堆旁坐了一夜,肯定很脏,他赶忙跑回来洗澡。
等会儿,要跟江亦奇说什么呢?
不对,我应该叫他什么啊?哥哥?江哥?大哥?还是……
江好摇摇头,打算全叫一遍算了。他继续穿裤腿,穿一半又顿住手。
求情总得把前因后果讲一遍吧,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疯了绑架他,还开车——
等一下。
我一个住城中村,一穷二白的大一学生,怎么绑架他一个二十五岁、孔武有力的总裁的啊?
嗯,肯定是我蓄谋已久…
说不定是卖惨,把人骗进来杀…
江好,你真的太坏了…!不过,卖惨有用吗?
江好靠着墙,把最后一节裤子穿好,往身上套衣服,擦着头发走到客厅。
阳光恰好从长窗子里倾斜而入,江好背对着病房门口,脸被晒得暖烘烘的。
忽然,擦头发的动作顿住。
没来由的心跳加速,江好慢慢转过身,看着空荡荡的房门。
下一秒,走廊外响起步频奇怪,一轻一重的跛行声。
大手握住门框,骨节用力到发白、颤抖,支撑着来人停在病房门口。
高大身形几乎填满了对他而言狭窄的门框,将走廊灯光全数遮住。
白色病服在腰间堆叠出疲惫的折痕,领口微敞开,胸口、锁骨和脖颈上遍布着几道深红色伤疤。肩宽臂长,右臂被石膏牢牢固定,袖口露出的手背,贴有还有绿色留置针。
他目光一寸寸往上移,终于看清来人。
男人黑发凌乱,几缕被薄汗濡湿,贴在额角。脸颊上的刮痕丝毫不影响他的深邃轮廓,鼻梁高挺,唇色因失血而显得淡。
本该是一张极英俊又冷冽的脸,此刻却被汹涌的情绪不停冲刷,直到——
“江亦奇…”
明明从来没有见过他,明明准备了好多称呼,可当江亦奇出现在他面前时。
江好就是知道。这是江亦奇,他应该叫他江亦奇。
这三个字,化作巨石狠狠砸向江亦齐。
眼睫细微地、快速地颤动几下,像是被江好眼泪击中的蝶翼。
江亦奇没有动。
他只是拖着一副伤痕累累的躯壳站在那里。
像是失去求生**的濒死之人,不知该不该去抱紧眼前的唯一浮木。
两个人隔着数米对视,安静得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江总!!!”
“老板,你现在不能下床!”
“快,病床推过来!江总!”
江好如梦初醒,背过身擦掉莫名的眼泪。
江亦奇依旧倚在门口,扭过头,冷冷扫了眼。
走廊里吵闹不停的人瞬间安静。紧接着,江好惊天动地的哭嚎,响彻整栋大楼——
“江哥!哥哥!好哥哥!以前都是好好不懂事…我不该害得你出车祸…求求你,不要送我去坐牢…!呜呜呜…!”
江亦奇猛地被撞,扶住门框才堪堪站稳。
他低头看着抱住自己大腿的人,瞳孔剧烈收缩,苍白的脸颊瞬间有了血色。
“你,你说什么?”
江好死死抱着江亦奇大腿,闭着眼,一个劲儿地拼命摇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坐牢!我才十九岁,我不能去坐牢…呜呜呜,我会还钱的,我一定会还的…!”
江亦奇浑身僵硬,胸膛的起伏明显急促起来,带动空荡荡的病服微微鼓动。
江好见他不说话,昂起头,看他,湿漉漉的脸上是更湿润的琥珀双眼:“我可以打一辈子工来还你钱…!好不好?江亦奇,求求你了…!”
先前被投下的巨石,终于在此刻炸出翻涌水花,层层涟漪。
“一辈子?”
“你要和我在一起一辈子?”
江好止住哭,却止不住啜泣,皱起眉,疑惑地望着江亦奇。
江亦奇:“好,你说的。”
江好愣住,刚想开口,伸出手准备将他扶起的江亦奇却轰然倒地。
“江亦奇!”
“江总!”
“老板!”
-
病房里,江好蹲在地上,止不住地揉捏耳垂。
原本就红的耳朵,被他捏得阵阵发烫。
“怎么办?”江好盯着地面,“江亦奇,好像…被我气晕了?!”
磨蹭了几个小时,江好避开随时会把他的抓走的保镖,再次偷溜去ICU病房。
江好站在门边,看着空空如也的病床,心跳停了一拍。
“护士姐姐!”江好喊住走廊里经过的人,“请问,这个病房里的人呢?”
护士看了眼:“哦,走了。”
江好唰的一下瞪大眼,琥珀色瞳孔不停颤动,四肢脱力,瘫倒在地,“哇”的一声趴在门上放声大哭!
江亦奇死了?!!!他把人撞进医院,还把人给气死了?!!!
面前的房门瞬间变成监狱大铁窗。
呜呜呜!我现在去自首,能少坐会儿牢不?
江好擦干眼泪,站起身,身后传来一道女声:
“你去哪儿?”
“自首…”
“噗,你不会觉得江亦奇死了吧?”
江好闻言,红着眼睛扭头看去。女人一袭粉色裙装,长卷发,妆容精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是…?那,江亦奇还好吗?”
“我叫林雅,是江总的私人公关和形象顾问。”林雅同他握手,“想见江亦奇?跟我来。”
江好跟在她身后,刚下到楼层,一道邀功的男声传来。
“嘉韵,你就说我厉不厉害吧!我就在病房说了一句,‘亦齐,好好要来看你了!你再不醒,他又要跑啦!’啧,人就醒了!”
江好走出拐角,见到了特护病房前的一男一女。
他记得紫衣女人叫关嘉韵,是江亦奇的助理,男人他不认识。
“哟,说好好,好好就到了!”
江好没想到男人认识他。
男人熟络地走上前来,瞥了眼他身后的林雅,才收敛了几分不正经:“差点忘记你失忆了,重新认识一下——
“我叫赵修,是你哥的律师…”
江好一听见最末两个字,收回手,往林雅身后躲。
“我,我刚刚跟江亦奇说好了,他不会让我去坐牢的…”
江好没能看见走廊上三人变化莫测的神情。
林雅笑着开口:“赵律这么多年还没习惯吗?就当又是在玩角色扮演好了。”
江好不解地昂头看她,林雅拍拍他的脑袋:“去吧,去看看你哥。”
在三人目送下,江好推开门,经过客厅,进到病房。
病床上,江亦奇安静地睡着。
这次没有仪器挡住他的脸,江好也没有被恐惧冲昏大脑,能够坐在床边,仔细地看他。
江亦奇陷在枕头里,黑发散在额角,衬得脸色近乎透明的苍白。饱满的额头下,两道浓眉即使在沉睡中也微微蹙着,笼着化不尽的阴翳。
这时,他才发现江亦奇右眼眼尾处,有道一指节长的陈年伤痕。
江好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有鼻息,还活着。
江好连连拍着胸膛,长舒口气:太好了,不用坐牢了。
他撑着床沿站起身,小拇指碰到溢出温热的柔软,视线滑下,落在江亦奇搁在雪白被单上的左手。
那只手,宽大厚实,骨节分明,手指修长,仿佛能握千斤之力,此刻却无力地摊开,脆弱得像是一碰就掉的芍药花瓣。
江好看着它,想要从脑中找出有关的记忆。
摇摇头。
江好掀起被子,将手放进去。
“江亦奇,别死。”
我不想去坐牢,呜…!
出了病房,林雅陪他回房吃东西。
“昨晚跑哪儿去了?”
“就回家看了看。”江好放下汤匙,“林雅姐,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林雅点头,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我们,之前都认识吗?”
“我、赵修和嘉韵,都是直属于你哥哥的属下,你当然认识。”
江好垂了垂眼。
江亦奇不是我哥哥。
“林雅姐,我和江亦奇的关系,真的很差吗?”
“反正,我在五月最后一次见到你们俩的时候,你扇了江亦奇一巴掌。”
“哐当”一声,刚拿起的汤匙掉入汤盅。
江好瞪大了眼:“为,为什么啊?”
“意见不合。”
江亦奇想把江氏集团所有股权给你,你宁死不从。
江好看着林雅,壮着胆子又问:“我和他,关系一直都这样吗?”
“嗯,我想想,”林雅摸了摸下巴,“我第一次见到你们,江总还在哈佛商学院念硕士,通过我的前雇主联系到了我。我当时正在USC参加校友会……”
四年前,洛杉矶。
“江先生你好,我是林雅。既然是通过沈总联系到我,想必应该很清楚,我作为独立顾问,只对有难度的雇主感兴趣。我做过江先生的背景调查,家中长子,深受器重,履历完美,风评甚佳,看上并没用什么地方值得我出马。”
林雅在咖啡厅坐下,开门见山。
林雅是资深媒体人出身,现为独立顾问,舆论操盘手,最擅摆平「真爱丑闻」
比如,她的前雇主千亿集团掌舵人被曝光有个交往多年的男友,股票一度狂跌,靠着她背后没日没夜的公关,仅仅一年就口碑逆转,成了众人口中艳羡、称赞的「慈善夫夫」
林雅调查过江亦奇,私生活干净,且一年之后才回国接手家业,实在没必要如此未雨绸缪——
“江亦奇!”
一道清脆的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顺着江亦奇温柔的目光,林雅第一次见到了江好。
江好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把刚逛街买的东西一一展示给江亦奇看。他坐在江亦奇怀里,拿起一枚戒指,说很喜欢这个钻石,想要把它嵌在手链上。
“今年生日的钻石我已经挑好了,这个可以留下来,把它嵌进你的画框上,好不好?”
“嗯?行!”
林雅在心底吐槽一遍有钱人的肆意妄为,而后意识到江好还是个未成年,愣了数秒。
她重重地将咖啡杯搁在桌上,提包离开。
“林小姐留步。”江亦奇喊住她,低头看江好,“好好,先去洗手,给你点了翻转苹果塔。”
江好看了看二人,似乎知道他们有事要谈,点头离开。
林雅没有坐下,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睨着江亦奇:“怎么,江先生是需要我替你报警吗?”
江亦奇也愣住了。
“他是我的弟弟。”
“……”
江亦奇继续道:“我聘请林小姐也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他。”
林雅皱眉:“什么意思?”
“他不是我的弟弟。”
林雅大为不解,不明白江亦奇到底在说什么。
江亦奇望向正在将甜点分给保镖和司机的人,淡淡道:“这是一枚定时炸弹。那时,流言蜚语也会中伤他。所以,我想请林小姐帮我。”
很可惜,他们还是失败了。
有人趁他们不在国内,引爆了这枚炸弹。
林雅再想做什么,也已成定局。
那时一个人在国内的江好,不仅被赶出江家,还要应付围追堵截的媒体和谩骂攻击,流落街头,朝不保夕。
林雅忽然觉得,江好失忆也挺好的,至少不会再为过去的事情伤心。
……
江好见林雅不说话,试探着又叫了她一声。
“林雅姐?”
林雅回过神。
“你们的关系…我不是很了解,你可以等江总醒了亲口问他。”
她不敢妄言。
毕竟,江好和江亦奇五月的争吵,除了关于股份,更是江亦奇想要跟江好去国外结婚。
林雅瞠目结舌。
她也不知道江好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再没见过他,直到一个月前的车祸。
……
入夜,窗外热烈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飒飒作响。
江好睡不着,下床去找江亦奇。
林雅告诉他,既然决定留在江亦奇身边打工还债,不如就从现在开始,多去病房看看江亦奇。
病房的顶灯熄灭,只剩下床头监护仪的幽蓝.灯光。
江好坐在床边,盯着江亦奇垂在睫毛上的发丝,实在没忍住,伸手替他拨开。
手放下。
病床上的人睁开眼。
江好僵直在椅子上,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与那双深邃黑色眼睛对视。
江亦奇搁在床单上的手指动了动。
江好以为他会生气让自己走掉,或者让他出去,又或是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但是——
脸颊上多了道温软触感。
江亦奇抬手,指尖触碰到他的脸颊,就在那处细小伤口旁。
“怎么受伤了,”江亦奇哑声开口,“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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