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衡州人有病。”

沈绾刚上马便收到了沈琮的传讯。沈琮虽跳脱，但现在怎么也不像开玩笑的时候。

罢了，西坊近城西南的昌石港，坊北是讲武堂，正好也去看看沈琮。沈绾心头微动，策马不停直奔西坊。

*****

沈琮果然没唬她。

她和武青还未过北坊门，便远远瞧见数人抬着一尊肥硕金身男子像，唢呐铜锣和哭喊声不绝于耳。

沈绾皱眉，武青却见惯不怪地向她解释，“林川仁小女儿上个月刚又死了第三任丈夫，这是送丧呢。”

“林川仁的小女儿？”

“林川仁生两子，这是小女儿，林远均，林二。”

沈绾细细上下打量那尊坦.胸.漏.乳的男像，“这林二挑男人的口味……也是挺特别的。”

……

武青没想到多年不见，她这憨师姐边关历练后竟也伶牙俐齿了不少，颇有她们两个门主的风范。

昌石城有东西南北四坊，哭丧的队伍每日晨起开坊门便开始游走坊间。

最前头是十二个高壮劳役抬着林二亡夫的五丈金身像，而后是五匹威风凛凛的三丈高纸马，头绑白带的成年仆从们扛着幡，年幼的则要在哭喊中一步一磕头。每过一个路口，两个瘦弱的家仆便要匆匆跑到队伍最前头，用嘶哑的嗓音大声呼喊那林二的夫莫要迷路。

往往哭丧的队伍还隔着两条街未到，沿街的商户和行人就俱不言语了。整条街在喧闹的丧乐下却静得出奇。

趁那噪声还远，沈绾二人急忙拐进一僻静小巷，寻了一处把马栓好。

“莫要迷路诶——返家诶——”

队伍到了。

二人在巷子里分出神识窥探街上的动静。

队中的修士双手夸张地翻腾挪转，嘴里念念有词，大把纸钱洋洋洒洒地在空中打着旋燃起来，满街都是余烬，烟尘呛得人喘不过气。

一行人浩浩荡荡，眼瞧着将要转左，许是一阵风刮过，那逾五丈的金身竟直直地撞上长街尽头商行二楼的飞檐。

同时，空中未燃尽的纸钱倏地点燃了那“三禾商行”的招牌，火舌登时顺着风舔上二楼栏杆。

“走水啦——”

楼下堂里两个伙计还攥着算盘就提桶冲上二楼救火。却不料，那火是修士点燃的灵焰，就凭她们提来的两桶水根本浇不灭，急得两人团团转。

眼瞅着风往街上吹，沿街的其他商户纷纷打水往三禾商行跑，顾不得避让丧队。

当下救火是第一要事，但有人不这么认为。

底下的林家劳役和仆从连同那尊闯祸的金身齐齐地被定身咒钉死在原地。一个头戴白色高帽的修士从队中冲到前头，恶狠狠地用一根长鞭抽打那群赤膊的劳役，紧接着又是呼出一口长气，竟是助那本就来势汹汹的火燃得更旺！

“贱民，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冲撞林二小姐亡夫！”

言罢又蓄力，鞭出烈烈声，打断了三禾商行的一楼门槛。这招当真是有效得很，其余人却步噤声了，整条街又恢复了方才的死寂。

只有三禾的小伙计没管这胡来的土匪，她们径直端水继续上楼冲去。那男人见了，一个闪身，扑向里屋救火的两个女子。

就在他再次蓄力完毕，五指如钩就要破空擒向两人背后的那一刹那——一道迅猛的紫气向修士袭来，男子瞳孔剧缩，伸手格挡，一道白色的灵盾瞬间成型，那气却灵巧地散作湮粉，绕过那盾，突化作镣铐，牢牢将他的双手捆在一处。他本能运气挣扎，地上却凭空生出一对寒光凌冽的长钉，瞬间扎透了他的足！

男人疼得欲呼无力，眼底血色弥漫。

“给本官抬起头来。”他强忍剧痛抬眸，只见一威仪凛然的女子轻巧落地，身后腾起一紫气腾生、星轨轮转的法相，一剑脊流转森然红芒的短剑直指他面门，“谁给你的胆子当街纵火？”

火已被沈绾方才顺手灭了，武青在一旁安抚那俩刚死里逃生的小伙计。

这领头修士被擒，定身咒失效，送丧的队伍没再敲打吹唱，急匆匆便从北坊门离开了西坊。围观的人群也作鸟兽散。

*****

夹肘挡住来人气势汹汹的扫腿，粗重的喘息夹着黏腻的汗气扑向沈琮，她几欲作呕。这群衡州人果然是欺软怕硬的地痞流氓，哪有第一日来报道就让她上演武台空拳实战的道理？

侧身正好堪堪躲过又一记重击，拳风挟着杀意刮过沈琮耳廓。瞥见不远处浓烟滚滚，她悄然分出一缕神识往火场探查——熟悉的天仪法相，紫气横生、贵气天成。得了，看来她娘今日是不能来接她散学了。

思绪回转演武台，“呼——”那人接连几招都根本击不中沈琮，心焦几乎都摆在了脸上。本就无甚章法的出拳更是破绽百出，甚至抱架都掉了，免不了被沈琮直直往刺几拳。

偏偏今日的实战以点数计分，众人拳上都沾了染料，几个来回下，男子面上已是一片红，分不清是鼻血还是染料蹭的。沈琮又是重点关照几次了他的鼻子，台下的嗤笑声低低传入男人耳里，火油一般引爆了他的自尊。

男人气得七窍生烟。对面不过一个身板比纸片薄的中庸小儿，他堂堂七尺乾元，岂能容忍这瘦猴戏弄？

“喝！”，男人铁臂如箍，双目赤红，喉头滚动，想趁着二人僵持将沈琮撂倒拖入地面，凭体型优势碾碎她。

沈琮哪能顺他的意？这演武台确是个厉害物什，纵她为大乘修士，也与众人一样，境界被死死压制在筑基期，但这幅筑基的躯壳下是一个千年游走死生边缘的当世老祖，怎容得下对面这不知好歹的小儿如此嚣张？

瞻前不顾后，门户大开，蠢！趁他势未成，沈琮右膝自下而上狠狠凿向他毫无防备的左肋间，左膝跟上对着同一处软肋又是一记势大力沉的重击。

咚！咚—

两膝得手，沈琮并未追击，冷眼瞧着那男人眼球暴凸，如一条上了岸的鱼，只得嗬嗬出气不得进气，整个人如一张陡然被拉满的弓，捂着左肋趄趔后退。

或许她还得夸一句这人耐性真好，都如此惨样了，稍作休息还能故技重施想与靠缠抱将她拖到地面战。

待那人挣扎着稳住身形，步履蹒跚却又嘶吼着再次扑来，沈琮力从足下起，转髋带肩，右肘凌厉一挑，自下而上重重砸在男人左下颌，借着拧转未尽的余劲，再接一个左摆猛击他的右颌。

轰——！男人双目瞬间失焦，双膝发软前跪，如被抽了全身筋骨一般，面朝下向沈琮右侧直挺挺地倒下。台下的说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沈琮足尖轻点台面，便如一片落叶，飘然滑至演武台的边缘，转身一迈腿便出了禁制范围。她赶紧对自己使了除尘咒，灵芒涤过全身，沈琮长舒一口气，肘膝击到那具臭腻躯体的感觉实在令她反胃。

干瘪瘦巴的讲武堂教官颤颤巍巍举起沈琮的手，“吴友胜——”

众人仍是不敢言语，只因那台上昏过去的壮汉乃是林二亡夫的幼弟。

啪——啪——

鸦雀无声的人群中此刻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两下掌声，众人这才如遭惊雷，三两个林家仆从急忙七手八脚地将那男人拖下台。

一方香软的素帕递到沈琮面前，带着同来人一样温润的香气。

“在下林远均，向道友赔个不是。”

沈琮没拒绝女子的好意，道谢后接过帕子，将双手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完事后，她那帕子规整叠好还给林远均。

“多谢道友，收力不及，是在下失手了。令亲伤势要紧。”

林远均接过帕子，在听到“令亲”二字时，纤长的手指微微颤抖。她没有立即收起手帕，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叠好的边角。

“道友言重了，那郑二郎平日里便行事鲁莽，算是咎由自取，也怨不得道友。”

林远均收好手帕，站起身，话锋一转，笑意盈盈望向沈琮，“不知道友是否愿意赏个脸，改日在下做东，请您品品茶？也算向道友赔罪。”

“道友盛情，在下……却之不恭。”

*****

起初，二人确是遵照虞律，前往监天台辖下专供羁押修士的巡狱，却发现藤蔓爬满了巡狱外墙，毫无人气。

堂堂一州巡狱，竟比不得她沈绾在崤州见过的战后断壁残垣！这拨款可是每年都照发，钱都进狗肚子里去了？强压心中怒火，沈绾命武青进去查看，她得在外头防着犯人逃跑。

武青催动天仪虚影，确认开始留影后便踏入巡狱锈迹斑斑的大门。这建筑内里比外墙更加破败，四下无人，漏天光的监室内长满了野草。

稍稍完好的值房里，唯有一个小吏缩在塞满芦苇絮的被里瑟瑟发抖。她认出武青，惊喜地从被中探出头，“青姐姐！”

武青不动声色地掐断了留影，仅剩留音。

“余儿？你怎么在这？”

“妹妹上学堂了，门里发的月例实在是不够用。叔父便托人给我谋了一份活，下了早课我便来这守门。”

看门？这可是一州巡狱！

武青十年前突破化神，考了武科后被分去延州监天台。巡天卫七年更换一次驻地，三年前她才调来衡州。过去三年，她一直被王悍以“军纪待整”之名限在延衡关纠察衡州边军军纪，直到去年年末才被那位王大人召回昌石，因此她从未来过巡狱，竟不知此处已被林家蛀空！

思绪回转，她从袖中掏出了一个食盒，递给面前那瘦弱的女孩，“饿了吧？”里面是她早间巡逻时买的烙饼，衡州这两年粮食收成不好，街上随处可见乞儿，她时常投喂这些孩子。

双唇泛白的女孩捧着温热的食盒，连连向武青道谢。

武青未久留，转身便去寻屋外的沈绾。

沈绾匆匆瞧了两眼留影便气得面色通红，“好啊！巡狱都敢停，这衡州是没有修士违律吗！”

“武青，待此事了结，彻查巡狱账目！”

“去县狱！”

沈绾与武青将那修士押送到县狱时已是酉时。

二人等了两炷香才等来典狱，那男子照例收了牒文，却瞧都不瞧，“官人，您怕是没搞错吧？这修士该送去巡狱，咱这县狱只收凡人呀！”

“叫你们县尉来！”

典狱还想推诿，沈绾不待他开口，便释出法相。她刻意将威压制到化神境，却仍迫得那典狱抬不起头。

“官……官人莫急！”

男人屁滚尿流地一溜烟跑走

“修士该送去巡狱，这位监天司的官人，怎会不知？”

这县尉倒是来得挺快。

来人扶着大肚，三角眼睥着沈绾两人。

沈绾指尖光华流转，一段虚影便呈在那男子面前，“衡州真是地灵人杰，这巡狱比城外乱葬岗还破。”

“巡狱关不了人，同县狱有什么干系？”

“虞律明文规定了县狱也能收修士，怎么就你衡州收不了？”

沈绾抽出腰间八纮剑，短剑墨黑剑身上此刻涌动着猩红血气，“莫非，你衡州不算我大虞国土？”

“那怎会不通国律？”

*****

犯人被顺利收押，二人翻身上马，沈绾突感腕间发热，是陈袂的密讯！沈绾揣手，在袖中暗暗催动紫相，登时，识海中天轨轮转，符文纷飞。

这则简讯极短，仅有八字。

沈绾却觉一字有千钧重。只因那静静悬在她识海中的八个小字是：

龙困浅滩，暗渡五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