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从来惊春

金乌冲破黑暗,直直从上方掠下来,拖着长长的火光,白虎紧随其后。

方如锦微微欠身:“多谢二位前来相助。”

三青收起翎羽,站在吞吞的大脑袋上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地面上铺着的山河社稷图上:“吾……我想……生死簿。”

方如锦忍不住轻咳几声,又尽力压下,这才开口道:“生死簿上没有二位,六道轮回中也没有,以死换生需要大机缘,你们无法以生死为价去救他们。”

三青眸光黯了下去:“想……回……”

“不过,小神如今破罐子破摔,倒是想了个法子,不知二位可愿意一试?”

白虎喉间发出低吼,三青道:“试。”

“周祈,拿好剑,开始准备吧,”方如锦看着一干鬼仙在破开的漩涡中忙活,微微定了定神,“我的阵法要开启,必须要大圆满或小圆满,分别为‘九’和‘五’,九数归一是大圆满,五行、五门,五神山,是为小圆满,你,我,金乌,白虎,最少还差一个。”

周祈这才明白“占格子”是什么意思:“不是,我这种都能用,你幽冥这老些鬼仙不能?”

方如锦摇头:“因缘不够,无法共鸣,我不是徐图,没有那么孤注一掷的决心,劫道难开,判官笔只能靠因果缘法连同两处。”

“准备吧,先试试,他们不能再等了。”

方如锦手掌翻飞,几乎快出了残影,山河社稷图缓缓漂浮起来,几人分列四方,同时感觉到了困意。

“皇天后土在上,小神幽冥阴司方如锦,携因缘以待,问天书地册人言,代五方神山,请判!”

这笔下判词无数,专司言灵的神明,口中的“圆满”竟是自己做待判的人,把权柄拱手给虚无缥缈的天理。

随着他话音落下,在他们四人的方位上,形成了一个极其别扭的五芒星,边角被拉扯着,动荡不定。

方如锦一口血直冲喉咙,被他艰难咽下,判官笔在正中悬停不动,一时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屋漏偏逢连夜雨,幽冥能动的鬼仙几乎全被使动了,他们赶时间也没挪地方,正正好好在罗酆山下,破开的山脊透出人间的光,也透出了两个天地相接处紊乱的秩序。

狂风阵阵,五芒星如同躁动的凶兽,几乎要把几人扯碎。

周祈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变形,张嘴喊了句什么,半天才有声音传出。

“你个不靠谱的坑鬼货!”

山石滚滚而下,被几道七零八落的屏障隔开,堪堪落到几人周围,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嘈杂声,弄得周祈一时没有多出来的心张嘴吐槽。

一片混乱之时,那破晓之处似乎吸引来了一点陌生的生人气息。

电光石火间,方如锦眉心一跳,双江源被封锁,进来的人也应该被鬼打墙送出去,怎么还会有生魂?

不等他多想,原先狂躁不堪的五芒星阵却安静了下来,那无主的一角安安静静,透着一丝淡淡的青,小圆满已成。

小天机?

看透了这人底细,方如锦心大如斗,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也是心安理得地做了让奔波儿灞去结果唐僧师徒的九头虫,一副无理取闹的嘴脸:“诸位,阵已成,请诸位入眠。”

周祈:“?”

来不及再质疑一句,他失去意识前竟还心平气和地自我反省:我到底为什么要跟着这货胡闹?

天柱上承青天,下接后土,无数的祥瑞与凶兽生活在其上,近处云雾缭绕,远处是绵延的山川。

微微一声嗡响,一个足有半山高的虚影睁开眼,眼中无色、无情、无物,他发冠上一条红绦长及脚踝,暗红色的长袍波纹潋滟,如同火焰在燃烧,右手执笔,左手捧册,正是九泉恶狱之下,刀山火海中生出的幽冥判官。

罗酆遗址下,五芒星重重着墨于山河社稷图,在五处大山上落点,几人坐守法阵,呼吸缓慢,像是进入了深眠。

图中风云骤起,判官落笔,桃木剑直直插入地面,金乌褪去火色,熠熠金光让它变成了太阳模样,让人不能久视,白虎背生双翼,踏云而出。

徐图望着风来的方向,在他们身后,盘根错节的桃树突然开始伸展,像是猛吸了一口阳光雨露,开始遮天蔽日。

“他们来了。”周知礼低声道。

“来了,”徐图虚虚一挥刀,迎向已经明显衰弱的风刃火球与雷霆,“啧,方如锦真是个打工的好料子,多么不可理喻的事他都能办成,等下见了口头表扬一下。”

周知礼但笑不语,紧紧跟上他的脚步。

五芒星缓缓向着同一点收束,五尊巨大的投影逐渐靠拢,徐图这才发现自己话又说早了,除了方如锦有模有样,其他几个简直一言难尽。

两只远看酷炫无比,近看除了扎眼还是扎眼的祥瑞乳燕投林般疯跑过来,像是离家几天终于见着爹娘的熊孩子。

一个蒙着眼扛着把巨剑的周祈,不知怎么还蒙着眼,cos瞎子大侠伸着手往前摸。

还有个小孩,畏畏缩缩地东张西望,满脸写着“我是谁我在哪我该干什么?”

徐图崩溃:“不是,这是什么情况?”

周知礼也短暂地表情失控了一下,到底忍着没问出来,方如锦和金乌白虎还能理解,毕竟他仨映射进来的都是法相,周祈和赵秋来他就十分不能理解了,凑数也不该是这个凑法。

方如锦手动了动,又诡异地停下,徐图看他的动静,估摸着应该是想尴尬挠头,然后发现两只手都没闲着。

“他们精神力不够,不能言语,作战只能由我指挥,此事说来话长,不过好歹是借到了五神山的神力,能最大限度制衡古神的意志,细节虽然不好看,结果还是不错的,将就将就吧。”

那宝相庄严的法相出口竟和那厮和稀泥的主儿一个德行。

“唉,来都来了,先打,打不过再说,”徐图一脸慷慨就义的悲愤,咬牙道,“等会儿见着面了我说话拖时间,干扰他心神,你们别管什么的,照死了揍。”

方如锦闲着肯定没少玩沙盘,指挥进退得宜,金乌衔去火流星,白虎扯碎雷霆,风刃被一柄桃木剑牵引着,以太极形意化刚为柔,一切被山河图赋予的自然之力顿时没了威胁。

徐图和周知礼面面相觑:“你猜怎么着,我觉得咱俩像狗仗人势的那什么。”

周知礼沉默半晌也没想到这话该怎么接,平生头一回不想理他。

漆黑的大山黑云覆顶,明灭的雷霆挣缠翻搅,照得山巅山府一片惨白。

素袍人影立于山巅,赤足踩在青石屋檐上,如同大殿中长明的烛火。

成片的火流星冰雹一样砸下,风刃如刀,从山下密林中射出,源源不断,业障终于在律府脚下生出,小天地自发引来了天火,开始无差别攻击,似要将这里焚烧殆尽。

幽冥判官显得吃力起来:“我要顾着他们神魂能承载的上限,怕是很难近他身。”

徐图手中提着长刀,黑气缭绕在刀身,他微微眯眼:“我瞧着他像是意识到点什么了。”

“判君,这一路多谢你了,前路不好走,尽早离开为好,”周知礼摩挲着手中的青玉圭,神色严肃,“度朔山有鬼门,有幽冥道,还有灵脉中孕育的山君白虎和扶桑树仅存在世的神鸟,山府会择出新的守门人,你不必担心轮回有失。”

这番像是遗言的话一出,在场几人都没了声音,烘托出了一点诡异的平静。

良久,徐图才笑道:“别那么严肃,我们也不保证能留住莫惊春,你还是留点力气出去准备断后吧。”

幽冥判官的法相中,竟透出了一点属于方如锦的复杂神色,千言万语只化作两个字:“保重。”

“保不重!”徐图青衣猎猎,簪发的桃木枝上留春几分,周身黑气磅礴,似正似邪,浅色的瞳孔透出锈色,像是两簇燃尽的火,“我轻松得很,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周知礼捧着青圭,纵然衣衫残破,还是让人恍然分不清他与那祀礼中生出的神明。

“礼乐祀歌千千年,焉知不是今日践行的前尘,虽死,不悔矣。”

五道虚影目送他们踏入业障的沼泽,又踏入天火,雷霆加身,风刃削骨。

滔天的黑气与青光凝成千军万马,悍然对上古神的遗迹。

徐图从未觉得手中这陌刀这么顺手过,他宛如一尊杀神,以极快的速度逼近山巅的身影,青光扣成的盾合天地鸿蒙,像是非开天斧不能破的混沌。

然而造这天地的神明存了私心,给了后来人超脱万物的偏爱,势必要将侵入者挫骨扬灰,不论是非,不论善恶。

徐图低头,看了看已经千疮百孔的身体,有些意外——竟不像想象中那么疼,当然也有可能是被雷劈麻了。

他一往无前,却不敢回头,不敢看身边人同样残破的身形,没来由地,他竟会认为看着那些伤口比在自己身上还要痛。

刀锋势如破竹,以同归于尽的气势砍过去,如同贯日的白虹。

他们不约而同地感谢起这被业障引来的天火,不偏向任何事物,在阻拦他们的同时,也阻拦了他们的敌人。

莫惊春不知是因为不可置信还是别的什么,竟半步未躲,陌刀锋刃在他胸膛没入,牢牢将他钉在檐上张口欲噬人的兽首之上。

就着这样狼狈的姿势,那不可一世的幽灵却是笑了,风雨雷电皆去,露出一方青天白日。

“我没能杀了你们,你们也没能杀了我,怎么办啊?”他张扬的五官夸张地笑着,眼角却滴落了一滴液体,竟露出些许茫然。

徐图大喇喇坐下,血把青衣染成了驳杂的颜色,活像是刚从十八狱跑出来的受过极刑的魂魄。

“这就是卖惨了啊前辈,我们这么狼狈是我们想死么?您不想活了早说啊,现在闹成这样你说打算怎么赔吧。”

“油腔滑调,”莫惊春哼笑一声,挂在刀锋上,给自己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你说说,惊春是什么意思?”

徐图伸手随意一指,索性也躺下去晒起了太阳:“我没文化,你问他。”

“天生万物,乃有四时,草木越冬,是为惊春,”周知礼艰难凑到徐图身边,这才发现半条腿已经不知去了哪里,“万物争发,鱼跃龙潜,后而有人,春事农耕。”

“惊春……原来是这样一个词,”莫惊春眯起眼睛,“我早该想到的……”

“罗酆帝君奉行律法,收押人魂,堪称一声铁面修罗,您要说您早没想到这个名字和他没关系,那可没什么说服力啊前辈,”徐图把浸满血的双手枕在脑后,言语凉薄,“您别把自己想得那么情深义重,其实您早就想过其他可能吧?”

莫惊春低笑出声:“是,是,我的确想过,可我还是想要重回那时,没有人间,只有天地,我想要那个辉煌灿烂的时代。”

“所以你就要毁了这个辉煌灿烂的时代?”

“你很犀利,小东西,”莫惊春饶有兴趣地盯着徐图的眼睛,“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在山川有灵的时代,天地间最大的变数是一些思想过于活跃,能力过于强大的生命体,此后被普遍称之为“神”。

神明一念之间或许就可改写这个时代,于是各个谨言慎行。

一日,不知是哪个别出心裁的神明,在大壑边捡拾到了一团灵气,囫囵塞到了头发里。

它未生五官,却隐隐有五感,他在神明的发间放了几万个日月轮换。

神明走过天下山川湖海,它便也见了天下山川湖海,它见两人种下一颗种子,一滴汗落在上面,于是那颗种子飞速发芽生长,向着遮天蔽日而去,它恍惚听见神明出声:“因果难背,正值秋日,从来莫惊春……”

它见扶桑树断于东海,最后一只金乌衔来一枚卵,而后累死在沧海之上,神明不忍,而后将那卵偷偷安置在秋日惊春而生的桃木之上。

后来它仅仅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已经身在罗酆山巅,天河的洪水几要淹没大陆,灵兽衰竭,凶兽被赶尽杀绝。

这一切的变数,都源于那陌生的生灵——人。

它看见女娲焚毁山河社稷图,带领天地间神明献出气运,挥洒于这陌生的生灵身上。

他终于攒够了气力,生出了五官,终于能真正视听。

栖身的罗酆山塌陷,六狱沉入地底,他慌忙以血誓为祭,把自己的根种在这醒来的地方。

他窃取女娲焚图的灰烬,发誓要让神明重回天地,而不是什么狗屁人间……

“却原来,从那时就恨错了,做错了,”幽灵扯开自己的皮囊,发现积攒了这么久,内里竟空空如也。

“祂的山河社稷图明晃晃偏向我,所以我才能捡到残片,才能在图里如鱼得水,才能……一错再错,是我,从一开始就背离了祂的道……”

过了许久,徐图才短促地笑了一声:“是啊,是你,你差点就要让古神的心血白费,不管是女娲还是五方帝君,亦或是隐居在外的众多古神,你都对不起。”

“没能杀了你们,那就送你们一点礼物吧,图我不要了,恩怨不要了,天地间没人能杀我,图里更没有,本来我想着到曾经的六狱呆着去。”

莫惊春开玩笑似的拔出胸口的陌刀,稳稳放到徐图面前:“可我明明还有选择的,我还可以……自己杀了自己,对不起啊,我这人喜欢逃避。”

“记着我吧,作为一个敌人。”

这生于上古的灵胸口洞开,却不见一丝鲜血,如同生来就注定不能融入人间,他赤足行走过天地的每一处,在人间的缝隙里拼全了山河社稷图,却命运捉弄似的,从来不曾走进这女娲留下的小天地。

原来竟都是错了啊,他微微抿唇,浓艳张扬的五官终于像末路的花,逐渐模糊灰败起来。

正值秋日,从来莫惊春。

那作乱的源头就这么一边漫无目的地走,一路凋谢成尘,随风而去了。

徐图晒了很久的太阳,久到风吹干了他身上的血,他转过脸,身边安静躺着他的爱人,唇角含笑,栩栩如生,却再不能开口叫他一声“徐徐”,在他缺了三根手指的右手边,莹润的青玉圭触手生温。

他伸手去摸那人已经凉透的脸,心上空荡荡的,只觉得天下事都一般荒谬。

幽冥判官在山下还是惹眼的一大坨,像一尊弥勒。

山河社稷图没了干扰,终于记起了女娲的遗嘱,那些强行收拢来的气运总归要还回去。

青天之上日月开始东升西落,大山下的湖海干涸成田,大山复又凹陷成海,就像是这万万年的时光在几息之间重来。

天光织成玄黑的衣袍,云霞绣作金红的礼乐章纹。

流风裹挟着礼乐祀歌,轻轻拂过他们千疮百孔的身体。

小天地开始塌陷,要与人间融为一体。

这方天地终于有了人,他们身着粗布衣,头戴羽冠,敲响了礼神的钟。

清风**润物细无声,那人身着两千年前的庄重礼服,伸手拂过他的眉毛。

徐图声音嘶哑:“好险啊,差点就给你埋了。”

周知礼含笑,轻轻把他的长生揽入怀:“以后不会了。”

世界坍塌化作点点荧光,一部分凝聚在周知礼身后,一部分附着在徐图身边不绝的黑气上,逐渐逐去了那不详的孽气。

左边神君手执青圭,白虎环坐身旁,右边神君手执长刀,金乌立于刀柄,振翅欲飞。

这是女娲的馈赠,长于天地之外的法相。

那祀歌到了尾声,鼓声阵阵,他们也该携手而归了。

成礼兮会鼓,

传芭兮代舞,

春兰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

————————正文完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春兰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

————————《楚辞·礼魂》

原文: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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