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勉双手搭在自行车车把手上,他咕哝说:“今天我妈给学校那几个孩子补课呢,不回来。我带你回去吧,反正咱俩住的也近。”
刑攸咬着嘴上的死皮,沉默了好一会儿,抬眼看他,“不麻烦你了,我跟我爸回老家。”
李知勉换了左手撑着下巴,食之无味地应声,“知道了。”
“小攸,过来跟阿姨说再见。”不远处的刑岩说,刑攸走过去,点头道,“阿姨,再见。路上慢点。”
校长笑得满面春光,“欸,瞧瞧这孩子真听话。”
刑岩眯起眼睛打量刑攸,伸手摸摸她的头,“就像这样就好了,我昨天问你的,心里有个数了吗?”
“嗯,差不多。”刑攸坐上后座,双手握着车座下的把手,“如果今天考的正常发挥,分数算下来可以擦边考上市重点。”
刑岩听完挺直脊背,“那挺好,不用有什么心理压力,我们也不是逼你。只要尽心了,考到哪里算哪里,好吧?”
刑攸僵在后座上,突然问,“考到普通一中也没关系吗?”
“放心吧,就按照你中考前那股学习的劲头,不可能考到一中的。”刑岩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市重点有你叔叔在呢,还是爸爸以前的高中同学,不会有事的。”
刑攸抬头看了眼他的后背,闷热的夏季致使后背冒出密密的汗,浸湿短袖,她心想,果然还是在意重点高中的事。
刑岩冲后面的李知勉说,“你妈妈在学校忙呢,不放心你,让我把你送回小区。跟我一路吧,你到家我再走。”
刑岩说着,李知勉踢开脚下的石子,“行,麻烦刑叔叔送我了。”
刑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跟着刑岩的视线目视前方。
李知勉蹬着自行车,车速不慢不快,刚好和刑攸并肩,刑岩从兜里摸出手机,看了眼号码递给后座的刑攸,“开免提,接电话问奶奶怎么了。”
刑攸看着刑岩反手递过来的手机,没吭声,接通才说话,“奶奶,我和我爸刚开始往回走。”
电话那头的外婆口齿不清地应了声,“我就在老家跟你爷爷等你们呢,今天炖了排骨,晚上多吃点。”
“嗯。”刑攸轻声说,“知道了,一会儿就到。”
李知勉在旁边听得很清楚,刑岩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知勉啊,跟我们一起去老家吃完饭再回家怎么样?我跟你妈妈说一声,一会儿也叫她过来。”
李知勉眼睛眨了两下,带着笑,手指冲刑攸挑过去,“那不成,这可是奶奶给刑攸准备的庆祝宴,我要是过去了,得让奶奶认我做亲孙子。再说了,我妈忙到什么时候还不知道呢,我就不过去了。”
刑岩笑了笑,“甭跟我瞎客气了,跟我一起回去。”
他又冲后面说,“小攸,给阿姨打个电话过去,就说一起去老家吃饭。”
“嗯,要说带着叔叔一起来吗?”刑攸拿着手机问,过后,她了然地转头看向李知勉,“叔叔没有回来吗?”
李知勉点点头,“我爸在大西北忙着栽树,运沙子呢,半年才回来一次。年前回来过一次,说国家下达指令了,三万棵。他现在忙着和那些志愿者同事一起研究树苗,哪有时间回来见我们啊?”
刑攸“哦”了声,给他妈拨过去一通电话,过了半分钟才接通,对方气喘吁吁:“哎,怎么啦?知勉到家了吗?”
“阿姨,是我。”刑攸转过头看着李知勉的侧脸,暗自吐槽了句“耍什么帅”,才又转过头,冷冷的表情,“我爸爸说去老家吃晚饭,要你和李知勉一起。我们今天聚一聚。”
两家不是亲戚,胜似亲戚,不必耍什么花腔,女人当即应下,着急忙慌地,“小攸啊,到家之后你和知勉先吃吧,阿姨这里还要多上半个小时的课,今天校领导来查课,我先挂了。”
刑攸的“好”还没说出口,女人已经挂断了,手机屏幕自动熄灭之后才说,“阿姨也好忙。”
李知勉觑了眼她,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刑岩接话,“那都是为了你们啊,当爸妈的谁不用挣钱啊!”
刑攸微低着头,车子驶入一条安静的林荫道,三人都没有说话,车轮碾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空气中低浮着一股泥土的气味,被雨水浸透得要发霉的树根拱出土面,沉闷的气息在地面高处不安地晃动着。
从公路到郊外要半个小时,李知勉不知疲倦似地蹬着自行车,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竖起,支楞在脑门上。
恍惚间,刑攸还以为是从前那样,她坐在李知勉的后座犯困,脑袋一晃一晃的往李知勉后背上撞,总在打过几个哈欠之后才到小学门口。
冬天的天很透,白寥寥的天光洒下来,刑攸被冷气冻得打颤,李知勉朝手心哈气攥着她的手掌揉搓,“冷了就像这样搓搓手,别傻乎乎地挨冻。”
刑攸就是那个傻子,被冻伤了回去神经质地拿着烫水解冻,有次烫伤了,第二天被李知勉看见,带着她旷半天课去城里的诊所看伤,刑攸一言不发跟着他,当时李知勉这个小胖子和诊所的药台一样高,他叽里呱啦说了半天,医生也抬头找了半天,最后刑攸看不下去,扒着药台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喊道,“医生姐姐,我要看病。”
回头,李知勉用极其欣慰的眼神看着她,刑攸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气鼓鼓抬脚踢上他的小腿,小胖子一跪就往前滚,和芝麻球一样被大人抱起来,当着诊所所有人的面感叹,“嚯!长得挺壮实噢!吃的真不少。”
李知勉两只耳朵红得滴血,听到刑攸低低笑了声,他也跟着嘿嘿傻笑。
看完病拿了烫伤膏和祛疤膏才回学校上课,李知勉拉着刑攸的手左瞧右瞧,他看了许久才开口,“刑攸,你是小傻子吗?”
刑攸冷着脸瞪他,“你是大傻子!”
李知勉咯咯笑,刑攸很气,又重复一遍,“大傻子!”
刑攸的老家位于郊区的窄巷中,大门前倒贴着被风吹雨淋过的福字,石墩上还曝晒着海带皮,门前那家趾高气扬的二层小楼房刷上了新漆,房主故意躲避一样,让白漆绕着福字铺刷,风一吹,那处空白仿佛大火烧伤留下的赖皮疤,丑陋且难堪。
老家基本不住人,只有刑攸的爷爷在这里守着庄稼地,时不时从二儿子家回来喂喂家里这条活了七年的老黑狗,等它寿终正寝,爷爷就把它埋在庄稼地的黄土下。
刑家兄弟有二,大儿子刑岩,二儿子刑辉,刑辉初中就辍学了,在广州打工结识了刑攸的婶婶,是个很强悍却又温柔的女人,她对刑攸很好,但很厌烦刑攸的奶奶,婆媳之间最严重的时候是把刑攸的奶奶吵进医院,刑辉不说什么也不指责,也不在中间调节,刑岩做大哥的当然是护着亲娘,他骂刑辉没骨气,连老婆都管不住。
刑辉就是这样的人,温和没脾气,家里一切大小事都是他老婆做主,他只想好赚钱的事就成。
这一架等同于引战,两兄弟很快就分家了,刑辉在村东买下一块地盖了二层小别墅,刑岩和妻子攒钱在城里买了一套一百平的房,到现在还在还房贷。一晃眼,老二在外面赚了钱,也跟着在城里买楼住,刑攸的爷爷就住在老二原来的家,奶奶自然跟着老大在县城住。
刑攸这个思想半迂腐半封建的奶奶花了五年才勉强适应城里人的花销和生活方式,刑攸从没有多说过一句话,她有时很想带着妈妈回她娘家住几天,口头上是自己想,实则是想让妈妈少挨一些酸气话,就因为她妈妈王玲生不出儿子,甚至隔了十二年,也还是生了个女儿。
刑攸十二岁就体验了一把当二妈的感觉,初一的暑假,妹妹离了她就会哭闹,被刑攸抱着才可以安稳睡着,起名那时候还是奶奶手握发言权,小丫头叫刑无妄,刑攸心里不舒服,觉得这名字晦气。
刚进门,刑攸喊了声“奶奶”,一个小老太太佝着背拿着筷子在碗内搅拌,笑眼盈盈出来,“小攸啊!快来吃肉!”
奶奶思想跟不上时代,但的确偏爱刑攸,也大概是因为她婶婶和奶奶关系不好,所以就算婶婶给老刑家生了三个儿子也还是不受正眼,两人似乎从来没有和好过,连这次也是。
奶奶全身贯注盯着大锅,嘴里嘀咕,“给辉儿打过电话了吗?让他带着二媳妇来家里吃饭。”
爷爷往铁炉下面塞柴火,蹭干净手上的灰,“别打电话了,人家怎么可能过来?又不是吃不起饭。”
奶奶语气中参杂着烦躁、懊恼以及忍耐,“那算了,就我们吃吧。你等会儿从里面捡出两块大骨头来冻到村东的冰箱里,赶辉儿哪天回来,让他带到楼上炖汤。”
爷爷磕巴说,“早干嘛去了,我不费那劲,吃顿饭还让别人求着他来。”
刑岩把电瓶车推到棚子下面充电,李知勉刚推上自行车到家门口,奶奶眼尖笑着喊他,“是勉勉吧?你妈妈呢,今天没跟着一起回来?”
刑攸到中屋门框旁换了双干瘪的拖鞋,潮湿的老旧木制窗框开裂,刷上绿漆将缝隙中的蘑菇种子封印起来,刑攸看了眼因漏雨而斑驳的天花板,“什么时候给天花板刷一片水泥?”
爷爷说:“刷不成了,老家的房子太旧了,没法住人。等过几年,我们老了就拆了,这块地还是归你。”
爷爷切了西瓜放在案板上,李知勉一点也不局促,窜上厅前的台阶捧着半个西瓜啃咬,呲溜溜吸着甜水,“我妈在学校给那群初二的补课呢,我们一走,她就教新初三了,学校给安排的课紧。”
“没事,教初三给钱多。”奶奶笑得眼睛都弯了,“你看你伯伯,都教了几年初一二了,学校也不说安排初三的课,哪怕是辅导班也好啊!”
刑岩脸阴了一会儿,悄声说,“娘,你提那事干什么?”
“你看我说的不对吗?辅导班的班主任一个月还有一千块钱的奖金呢!”奶奶叉着腰,“我看你也该给人家主任多送点礼什么的,一送钱跟人家近了自然就调上去了。”
刑岩在水瓮旁舀了一瓢水冲干净手,飞快地点了下胰子,又舀上一大瓢水冲手,“我那不是想着好好教学生念书的吗?”
坐在李知勉跟前的刑攸拄着头叹气,李知勉递到她嘴边一块西瓜,吃的满嘴红水,“叹什么气啊?刑叔也是想好好教课,不整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有这样的老师不是应该开心吗?这啊,顶多就是中年失意,再待一段时间就想开了。”
刑攸垂眼,慢条斯理地咬上一口瓜瓤,“但愿吧。”
李知勉微微皱眉,弯腰将头递到她面前,语气似乎有些不满,“但愿啥?能不能别这么丧气?哎呀,刑攸你这人怎么这么消极啊?看开一点嘛,其实人活着有口饭吃就好啦,生死面前全小事嘛!”
刑攸抬起眉毛,冰冷的脸上有了动情的体现,“你倒是活得通透。”
李知勉一腿长一腿短的踩着台阶,夏天傍晚的风很闷,两人头顶飞过一只麻雀,拥挤的热气中留下一声尖锐的鸟鸣,突兀地将空气割断,李知勉咳了一声,抖抖肩膀,嘀咕着,“刑攸,你冷不冷?”
刑攸瞥了他一眼,冷着脸趿拉着拖鞋走到棚子地下,指着火炉对他说,“冷了就过来取暖。”
李知勉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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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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