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咸涩的腥味。沉闷湿重的空气压迫整个胸腔,他深吸一口气,骤然睁开眼。
很热。
汗水打湿额发,衬衣粘着前胸后背,坐起身的动作间水珠顺着脖颈与腹部滚下,一阵阵眩晕让他不能思考任何。
祁澜大口喘气,神情恍惚。短暂耳鸣后,一些声音逐渐显现。
哗啦——哗啦——
水浪拍击,海鸟长鸣。
房间阴暗,顶部破洞处漏下几缕刺眼的光线,身下微微晃动。他意识到自己身处大海。
借着微弱光线,他看清了这个空荡的房间。大约十米长,本该放置在其中的床与桌椅之类的东西都碎成了片。
看模样是艘小型舰艇,用于构建房间的木板早已腐朽,地板断裂处隐隐翻涌着黝黑海水,可无论它们怎样震荡,都无法来到木板之上。
这艘本该报废的木船安全地漂浮在海面。
他踉跄起身。虽然对自己出现在什么地方都不意外,但是上一秒精力充沛,下一秒睁眼就脱水还是太勉强了。
辨认出那块作为‘门’的木板,他没什么犹豫,摩挲着去拧把手。木板是腐朽,但铁锁生锈,门不是那么容易打开的。
他试了两下没打开,停下喘了几口气。高温让他窒息,难受极了。
正当他打算要不要试试踹开门时,外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甲板上爬行。声音由远及近,来得非常迅速,就停在他一墙之隔的对面。
可惜唯独他面前的门没有破损,他不能看见外面来的到底是什么。祁澜的身体先一步远离了危险范围。
硬质物体落在门板,喀拉喀拉地滑动,然后,“啪”的一声脆响,把手被拧断了。门板不堪重负抖了抖,失去固定后往房间内滑动。
耀眼白光灼烧了祁澜的双眼,他只能伸手遮挡,继而感到迎面扑来的都是一股折磨的热浪。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很久。事物拉长成线,在缓慢的适应中回归本来的模样。
当他睁开眼睛,他看到广阔无垠的海天,盘旋于高空的成群飞鸟。
一个崭新的世界出现在他眼前。
祁澜的世界如同梦境——绚烂、无序、荒唐。与梦境不同的是,梦能被潜意识控制,他却无法像控制梦境那样控制他的世界。他不知道自己何时会离开,也不知道下一秒身处何处,更不能窥见世界未来的模样。
他所能做的,仅仅只有在世界内主动接触,然后在某一时刻被送离。过去经历的世界太多,让记忆与情感变得不太重要,他不能想起这种情况究竟持续多久。
祁澜适应着强烈光线,他垂头看着地板。
果不其然右侧有一道蜿蜒水痕延伸至船舱门口。
在他挡光时,落水声从右前方传来。祁澜可以肯定,至少有两秒,他跟那个东西几乎是面对面站着。
索性对方对他没什么敌意。虽说世界看起来虚假,但死亡时的疼痛可不是闹着玩的。
祁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转身看向后方。
好吧,跟猜测中的模样没什么区别。破破烂烂,只剩下一副空壳,水面几乎跟下甲板一样高。驾驶室被什么东西砸破,只剩下小半。桅杆半折,绳子腐坏成絮,铁器碎裂。
看起来不会找到能让他生存下去的工具。
总觉得这样下去他马上就会脱水而死,情况真糟糕。
祁澜在原地转了个圈,一无所获。
嘎吱、嘎吱。
一阵风把船吹得左右摇摆,祁澜晃了两下抓住船舷稳住身形,本来在船上就不好受,这下脑子晕得他差点吐出来。他狠狠闭上眼睛压抑那股不适,随后闻到远处飘来的一股恶臭。
像死鱼飘在海面腐烂的味道,但比这更让人抗拒。
祁澜甩了甩头,紧紧皱眉,这味道太熟悉,似乎刻在他的认知里了。
等船停稳,他搓了搓满手的铁屑。循着恶臭的位置而去。
在上甲板。
他走上楼梯,日光从前方洒落,不得不用手再遮挡一下眼睛。随着靠近,鸟类拍打翅膀的声音更清晰了。
那几乎是船体最宽敞的活动区域,此时停留着密密麻麻的海鸥。除了偶尔扑腾翅膀,就只剩下专心致志的啄食声。一些鱼虾,海藻,海胆铺满地面,丰富的食物在高温下迅速**,像是生物坟场。红色液体溅得到处都是,到处。
祁澜捂着鼻子,躲在一堆杂物后观察。他觉得这些颜色有点太多了,几乎出现在所有能看见的地方。几只海鸥爪下的大鱼还在张口呼吸,这明显是刚抓上来的。新鲜的鱼血覆盖在陈旧褐色上,顺着裂缝滴落。就算它们经年累月地把船当做进食点,也不至于像宰杀四脚动物那样把血弄得到处都是。
应该还有别的东西。
在露出的缝隙间,有几道较为清晰的抓痕。
隔得太远,不能确定是鸟类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留下的,不过抓痕看起来似乎来自不同生物。
又是一阵风吹过,黑色海水冲刷船身,有一些海水荡到了他的脚边。祁澜只能在原地等待动荡过去。在他视野里,有更轻盈的东西被吹得飞起来。
毛茸茸的鸟羽被卷上高空,跟随它一同落下的,是几张轻薄的书页。
完全不能看出这些东西究竟是从哪里飘出来的。不过他要是再不去拿,它们就会落到餐桌上被损坏。
祁澜看了一圈周围,这里也找不到趁手的东西。他叹了口气,从阴影里走出,不过刚有所动作,海鸟们便停下进食,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红色的眼睛在日光晶莹剔透,无声无息地与他对峙。它们不约而同的动作露出了被羽毛遮盖的食物。
除了鲜美的大鱼,还有几条被啄食的人类肢体。
看起来靠近它们不算是个明智的选择。
不过比起被海鸟分食,祁澜更不愿意浪费时间等死。他喘着热气,在毒辣的日光中走向海鸥。
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露在外的皮肤被晒得刺疼。
鸟不惧怕他,只是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
它们砸吧砸吧嘴,往近处蹦跳两下。
祁澜蹲下,它们就让开,好方便他捡起书页。
纸张被液体黏在地上,在人的视线落下后,它如同纸巾微微发皱膨胀,液体的颜色迅速挤占内容。
拿不起来了,祁澜皱眉,目光快速扫过内容。
“要被吃掉了……下一个就是我!”
“不要被它们找到,否则会死的,如果你看到这张纸条,请快藏起来!”
“船上还有活人吗?它们是不是追上来了?拜托了,谁都可以……”
“藏到阴影里去……不,不!不能去阴影,它们会出现在阴影里。站到日光下去?不,也不行,我会被晒死的!已经没有食物和淡水,我要怎么才能活到下船?”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不是说——吗?……为什么……为什么……没——我们?”
它们来自不同的人,在他阅读时,能够听见一点书写者的呓语。
很快,纸张在血液中溶解,线索完全消失了。
祁澜擦了擦鼻尖的汗水,一阵头疼。还好他速记向来不错,部分细节靠回忆可以取得,不然就这点时间想要读完所有内容还真是有点困难。
这就是说,船上原来不止他一个人么?纸张看起来很新……不对,是船没那么破烂。船上的白漆上有些许划痕,铁板替代了大部分腐朽的木板,它只是被什么东西破坏得失去了动力,它没有那么古旧。
这些事情发生几天内,可……
一些细碎的呐喊就在近处,祁澜不得不放下思考,他望向手边的海鸥。鸟喙上下颤动,那些诡异的说话声正是从它们口中发出的!
下一秒,鸟群惊飞,鸣叫声四起。密密麻麻的禽类皆向他扑来,特有气息让他反胃。尖锐的喙大张着咬上他的手指。
祁澜护着眼睛挥手阻拦,一边往后退。锋利的喙不断啄在他的手臂与肩上,直到他远离甲板鸟群也没有放过他,十几秒的时间内,他被咬得鲜血淋漓。
他的反抗无济于事。由于状态太差,精神难以集中,本来应该做出的反击也没能完成。只在混乱间意外的抓到两只海鸥拧断脖子。
祁澜狼狈逃窜,混乱间,他好像撞到什么脆弱的东西,他踩空了。
一瞬的失重感后,冰冷海水将他包裹,渗透进肌肤的水液让伤口剧烈疼痛。环绕在他身边的鸟叫声飞速远去,祁澜没忍住张开口,但他没有窒息。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不是掉入大海,而是回到了船舱里。
可是水仍然环绕在他身上。祁澜试着呼吸,一连串气泡咕噜噜飘过来。试着调整姿势,顺利踩到地板上。身上的水轻盈又柔软,带着一点不可查觉的束缚感紧贴着他,让他不能进行更大幅度的动作。
而门,门被重新关上了。他无法看见外面的情况,只能隐隐约约听见传来的海鸟的惨叫。一声又一声,持续了很久。
包裹自己的海水不是幻觉,似乎是从破洞中延伸出来的,它们此刻仍然缠绕在祁澜身上,嵌入指缝,唇瓣间,久久不肯离去。
他身上的燥热与干渴在消退。
等到他回过神来时,水已经顺着破损回到大海。
恢复自由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出船舱。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他经历过无数的世界,他对任何出现在他面前的事物都感到陌生,这是头一次出现的,让他似曾相识的,却无法追溯根源的情绪。可这个东西既不是人,也不是什么动物,仅仅只是一团水,这太奇怪了。
祁澜久违地感受到他的心脏在跳,名为焦虑和急切的心情在推动他。
地上全是鸟类的尸体,它被残忍的一分为二,大部分似乎是在逃离木船的时候死亡的,因为尸体几乎漂在海里。再也听不见任何水浪外的声音了,盘旋的鸟类受到某种惊吓,一群黑点彻底消失于天际。
祁澜没有见到那个东西的真面目。
他站在甲板上,看着黑海有点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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