梼杌发狂了。
这狂发得气势汹汹,没一个人能治住他。
传说中梼杌“状如虎而犬牙,长二尺”,事实上真正的梼杌要凶戾千倍,静止时如漆黑的群山,疾奔时大地都为之震颤,口吐业火,所过之处皆是焦土与哀鸿。
它太大也太恶了,即便只是幼兽,危害也初见端倪。
宗主连同大半内门弟子摆七伐杀阵,越缠斗越是心惊——若任由此物发展壮大,百年后将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众弟子听令!”宗主暴喝,“若我等牺牲,亦是在所不惜。杀——”
咆哮的杀阵还未施展,被硬生生地击碎在原地,天际飞来荆山玉,铮然作响,掀起的庞大气浪轰然掀翻了宗主和所有摆阵的弟子。
随后,荆山玉直刺向梼杌,穿过它的忿怒法相,镶进它的胸膛里。
梼杌凄惨地咆哮,却没反抗,化作伤痕累累的孩子,蜷缩倒地。
流云广袖舒卷落地,段和纾冷冷地看着脚底的梼杌。
宗主连滚带爬地抓住段和纾的仙袍:“请仙尊杀了梼杌!”
段和纾遥望整个符惕宗,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尸山血海,殷红的落日潜入西山,照亮或重伤或幸存的人们的眼泪和惊骇。
段和纾喃喃道:“今日之劫,皆我一人之过,若他日冤孽报身,尽报我身。”
说完,他握紧荆山玉,剑身哀鸣,血沿着剑身留下来。
刹那间仙鹤高唳,瑞气千条中仙血滴到焦土上,紫巍巍、明煌煌,夭夭灼灼,重创的土地生出仙草,重伤的人们生出新肉,这里俨然已化作一处洞天福地。
使力太过,段和纾踉跄了下。
宗主扑通跪下:“请仙尊容我等杀了梼杌!”
众弟子齐齐下跪,声如惊雷:“请仙尊容我等杀了梼杌!”
杀了他吗?
段和纾死死握着荆山玉,深往梼杌的胸膛内捣,剑尖卡在薄薄的肋骨之间,距离心脏不过毫厘。若梼杌有一丁点反抗的迹象,荆山玉绝对会取其性命。
可梼杌只是呜咽,睁开红肿的眼睛,颤巍巍地爬过去,轻轻地抓了抓段和纾的衣袖。
“仙人,我没杀……”他握着荆山玉,哀哀地仰脸望着段和纾,“我没杀人。”
“我知道。”段和纾低声立誓,“从今日起,梼杌凡有杀意,定受锥心之痛。”
这话和刚才的话一样有效力,都属于天道誓言。
天道誓言不可忤逆,顺着梼杌的鲜血披挂淌下,在段和纾的脚底积出三尺来长的血泊。
难以想像这样孱弱的身躯还能淌出如此多的血,任谁都能看出他生命将尽,不过是凭着帝屋神草吊最后那口气罢了。
就算这样,它皮开肉绽的双手仍牢牢攫着段和纾的衣袖,尽管段和纾才是给它致命一击的仇敌。
宗主犹不满,膝行向前:
“我等与梼杌不死不休。”
宗主跪定在段和纾脚下,重重一嗑。
他一人磕已是重若千钧,更遑论带动宗门上来几万万的弟子来磕,段和纾恍惚间只觉得地动山摇,几乎要抱不稳手里的梼杌。
段和纾深吸口气:“雷泓深,若我执意不杀梼杌,你是不是就要杀了我?”
宗主全身一抖,惶惶然仰头:“弟子绝不敢!”
段和纾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就滚!”
——若我今日放手,他可有活路?
他若无活路,我的活路又在哪?
段和纾只觉得恻然,另边衣袖又是一紧,顺着往下看过去,原来是阎青昀跪下了。
“阎青昀,连你也要逼我吗?”
“不,”阎青昀的喉结剧烈攒动,“师尊可信天命?”
段和纾一怔:“信,如何?”
阎青昀定定凝视他半晌,伸出手,冲着梼杌遥遥一斩!
梼杌全身俱颤,本就不多的生机剧烈流失,帝屋草渐渐从他的胸膛中挣脱出来,落至阎青昀修劲的掌心中。
段和纾怒极,一剑将他击飞。“你!”
“那便将梼杌的命交给天道定夺吧,”
这一剑盛怒之下,威压自不消说,阎青昀只觉得五脏肺腑皆移位,巨大的冲击力令他眼珠充血、双耳嗡嗡作响。他强撑着爬起来,跪下去,一字一顿道:
“没了帝屋草,若梼杌能活,他便活;若死了,师尊也莫要挂怀。”
段和纾怒极反笑:“你是叫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阎青昀默然良久,“我不关心它的死活,只是不想叫师尊蒙受天下的非议罢了。符惕宗上下之心亦是我之心,望师尊成全。”
说完,他重重地稽首,长跪不起。
*
承运天门的长老们占星问卜,窥得了天道沉默的应允,将梼杌安置在临时架设的祭坛上。
明明是春寒料峭的季节,太阳却变得毒辣,炙烤着高耸的符惕山,连古松和灵木的枝叶都被晒得干黄鬈曲起来。
——和那日桑落村□□烧梼杌的境况何其相似。
这就是天地邪兽的邪力,活时哀鸿遍野,将死也祸国殃民。
然而他像是野草,即便濒死,也强撑着一口气。这点活气谁都想掐断,除了段和纾。
因为梼杌的噩梦越来越频繁,时常在深夜发出惨绝人寰的惨叫,扰了所有人的清梦,所以虽然不准段和纾为梼杌疗伤,却容忍他偶尔陪伴他身旁。
但更多时候,它只是默默地流泪、小心翼翼地梦呓,只有在抓住段和纾衣袖的时候,才会悄悄地微笑,好像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他嘶吼起来:“不是……不是我杀的!”
段和纾一滞。
梼杌的神态重又平静下来,因为段和纾又回到他的身边,纵容他拉住他的衣袖,甚至容忍他往上攀附,直到触到段和纾的手。
梼杌触电似的把手收回去,又小心翼翼地探出来,颤巍巍地轻轻握住。他伤痕累累的小脸上浮现出梦幻般的微笑:
“仙人,是你么?”
“九疑国,仁太子,独倚长剑凌清秋。神仙姿,燕鹤骨……”
“仙人抚顶授长生。”段和纾轻轻地说,抚摸小梼杌的头顶,“你信我,是因为信仙,还是单纯地信我?”
严恕没有回答他,清淡的呼吸逐渐绵长,酣睡过去了。
这孩子生得极好,广额长眉,双耳连壁,若是能长大,也是位美男子。
——若是能长大。
“你是梼杌啊,”段和纾叹息道,“作为这世间唯一能成仙的人,怎么能这么软弱呢?”
皎洁的月色同样照耀着夜间巡视的弟子们,他们比往常更警觉,些微的动静都足以让他们拔剑。
他们严阵以待,看见古树和群山的阴影上渐渐挣脱出一道颀长的身影,月光随之而来,照亮阎青昀的大半个身躯,神仪明秀,显得悲天悯人。
弟子们收剑入鞘,长舒口气:“是青昀师兄啊。”
阎青昀礼貌地颔首:“此间我已巡视过,并无异常,你等可休憩了。”
巡逻的弟子忙拱手:“多谢师兄,就是不知师兄这么晚出来是为何事?”
“出来走走,”阎青昀顿了顿,低声道,“只是师尊夜深不归,有些担心罢了。”
弟子们连连颔首:“是是,我等亦同心。”
两方不痛不痒地寒暄几句,心思都飞到了松涛之外,往那高高的祭坛飞去了。
此刻皓月千里、沙如金积,仙人雪白的袖袍在空濛的云雾中影影绰绰,看起来如此遥不可及。
那终其一生都难窥真颜的高高在上的仙人,这几日却频繁出入无□□,只为探望邪祟梼杌,还为它起名为“严恕”——“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就凭它,也配“至极”吗?
有弟子不禁问:“师兄可有失衡?”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所有人却都听懂了——是啊,梼杌凭什么得到仙人的厚爱?
若梼杌都可,为何我们不可?
阎青昀忍俊不禁,竟笑出声来。这笑声敲金戛玉,却令巡逻的弟子们面面相觑,心底的龌龊仿佛被揭开了遮羞布,在这林下漏出的片片月色中无所遁形。
“有。”
弟子们:“唐突了,师兄高风亮节,怎会失衡……啊???”
“师尊千年孤寂,我亦不得其心,如今有人能令师尊如此挂怀,我应该欣喜。”阎青昀神色冷漠,那月色照耀到他脸上,竟半阴半阳,活像个玉面修罗。“却只有嫉恨。”
弟子们瞠目结舌,这话不啻于梼杌走火入魔那样令人毛骨悚然。
对于宗门所有弟子而言,若宗主是他们的行动纲领,那么阎青昀便是他们的精神标杆。正如正义的人行义举那样,阎青昀或许资历尚浅,但君子大雅,令每个人心悦诚服。
君子却说——“嫉恨”。
阎青昀笑了笑:“各位辛苦,今夜便回去休息吧。”
弟子们连声应喏,直到阎青昀走远,他们才如梦初醒,齐齐打了个寒噤,夜风拂过,满背都是冷汗。
*
阎青昀来到祭坛时,谛听也在,段和纾正盘腿坐在祭坛上,膝上放着一把剑,剑身清冽如流水,月色都为之黯然三分。
阎青昀步步上台阶,恭谨地行礼:“师尊守了梼杌五天,还是回无□□修养,余下的交给弟子料理吧。”
“你?”
谛听破口大骂:“黄鼠狼给鸡拜年,怕是没安好心!若不是你那日出的馊主意,仙尊至于这好几天的风餐露宿?你等见识浅薄,以为这梼杌冲天的邪力岂是简单击杀他就能抹消的?若不是仙尊的精血镇压,莫说这符惕宗,怕是大半个凡间早就化为焦土了!”
阎青昀探段和纾的神色,果然不好。其实打初时他便觉得师尊缺乏血色,但仙人的容貌又岂是凡人可置喙的?
眼瞅着这几日他的双唇愈发没有血色,阎青昀的心脏时不时地牵痛一下,存在感不强,却发作频繁,早课时发作、交谈时发作、打坐时发作,见到他时更是疼痛加剧,他强迫自己忽视这种感受。
因为他这样辛苦,都是为了梼杌。
若是梼杌……梼杌死了就好了。
段和纾说:“别说了,不怪他。”
谛听的声量陡然放低,却还是滔滔不绝。段和纾无奈地丢了个噤声咒,世界安静了。
阎青昀跪下:“弟子确有私心。”
“你倒实诚,真不懂你们现在的孩子一日日地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段和纾心烦意乱地挑了个剑花,拿剑撬他的膝盖,“起来回话,严恕为何不醒?”
——能得仙尊亲自赐名,真是莫大的荣耀。
阎青昀深吸口气,起身,强自按捺下心底的暗潮汹涌,沉声道:“严恕体质强悍,现下迟迟未醒,多半是心魔作祟。”
就算是真仙,也有搞不定的时候,正如这人心中的梦境,暗潮汹涌,段和纾进去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阎青昀却沉声道:“若师尊信任,弟子愿潜入梼杌的梦境,助它破魇。”
段和纾叹息道:“你都说了有私心,我确实不信你。”
阎青昀掩于衣袖下的手蜷缩了起来,不禁往前趋了两步,正欲告白心迹,被兜头砸了一剑。
段和纾拿新铸的灵剑抵住他的肩膀,迫使他后退数步,端详他片刻,突然问:“你是不是缺个小师弟?”
阎青昀的心头涌起强烈的恐慌:“弟子无需——”
“修道之徒艰难苦绝,求索的路上最好有个伴,”段和纾笑了笑,“你看严恕怎么样?”
他轻轻抬手,这剑沉稳地落进阎青昀的怀里,隐隐发出清越的凤鸣,远处的青山连绵不绝,与他体内的丹田交相呼应。
阎青昀预感到什么,瞳孔紧缩,失声道:“不可!”
段和纾却听也不听,抱起梼杌与他额头相抵,落进了他的梦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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