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方才大夫诊断的过程中,谢濂脑中的疑惑也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可他还是强忍住了当场问出口的冲动。

而现在院中只剩下他们二人,谢濂的目光望向远处,那湛蓝的如同被水洗过一般清澈的天空。

今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本应是一个让人觉得心情舒畅的好天气,可谢濂此刻却觉得后背发寒。

想说些什么,也难以启齿。

到了如今,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脑海中的那个想法。

谢渊的腿,真是不小心打断的吗?

既这样,为何不给他请大夫复诊?

谢濂虽然没见过断腿的病人如何治疗,可柳氏生产时伤了身体,恢复期间,大夫也是隔三差五请到家里来的。

既然谢渊并没有得到后续的治疗,那是谁断定他成了残疾?

而且,从前好好的孩子,为何会突然变了性子?

“渊哥儿,我只想问你一句,朝哥儿,真是你推的吗?”

谢濂想了半天,他都不知从何问起。

看着谢渊颓丧的脸,他也对自己想要知道其中来龙去脉的细节问不出口。

最终,谢濂只问了谢渊这一个问题,这个将他毁灭的关键。

谢渊闻言看向谢濂,与往日乐呵呵老好人的样子不同,他此刻神情严肃,眼中的随和也消失了。

那目光像是一把利剑,将他的冷漠和伪装瞬间刺穿。

谢渊知道自己不该再相信这些大人的,就连他的亲生父亲都抛弃了他不是吗?

可谢渊听到他问自己的话,胸口突然涌起一丝委屈。

没有人问过谢渊是不是他做的,就连他的父亲,也只是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渊垂下眼睫,将眼底涌起的泪意用力压了回去,过了许久,他才给出了回答。

“我没有推他。”谢渊说道。

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

谢濂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虽然也是个庶子,可是从小除了不被母亲看重,也从未如何被苛待过。

谢濂十几岁时也曾觉得命运待自己不公,明明他也是父亲的孩子,却又总觉得自己与大哥他们不像是一家人。

谢濂试图亲近他们,可他却因此被母亲防备,那时候他不能理解,后来父亲去世了,他才明白,原来他们真的从未将自己看作是一家人。

母亲不是自己的亲娘,平日里偏心哥哥们,谢濂也能理解。

他也不想去争什么,受的委屈也不过是些银钱身外物,如今他已有了自己的家,也不像年少时还曾为得不到家人的爱伤心难过了。

谢渊不过是个孩子,谢濂怎么也想不通,何至于此啊。

可谢濂知道自己在谢家的存在太微弱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立场来面对真相,或许连谢渊自己,都无法面对,所以他才会这样痛苦。

谢濂坐在谢渊身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四爷爷相信你说的话,渊哥儿,你定是受委屈了,可是你如今已到了四爷爷家里,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家里虽然不如那边富裕,可养活你和婉云两个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咱们不用跟别人比,自己过得开心才是最要紧的,你说对吗,渊哥儿?”

谢渊没有回答,他看着自己的腿,只觉得心中的愤怒就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在一点点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想起自己被父亲动了家法,醒来后就发现右脚包着厚厚的纱布。

祖母说他的腿断了,谢渊听到这个消息,脑中嗡嗡作响,整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渐渐地,谢渊发现连祖母祖父也不来看他了,他腿疼得厉害,也无处去说。

他以为自己的腿就这样了,心中只剩下麻木,而如今,这个希望又伴随着痛苦的真相而来。

只是因为自己不是那个女人亲生的孩子,所以才会被他们放弃吗?

所以才没有人听自己的解释,因为根本就没有人在乎。

在那个家里,他是多余的人,他们抛弃了他。

所以,父亲是故意打断自己的腿。

所以,才没有人再来看他。

也没有大夫再来给他治疗。

理所当然的,他也会慢慢变成一个残疾。

因为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

他真的能让它过去吗?

那他遭受到的这些痛苦又算什么?

他看向谢濂问道:“您为何愿意过继我?”

谢濂的辈份虽然是他的爷爷,可他的年纪其实跟谢集英差不多。

谢集英丰神俊朗,天资聪颖。

是大房众星捧月的骄傲,谢渊从前也曾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感到无比自豪。

可谢濂相貌平平,身材还有些发胖。

他穿着随意,待人也随和,有时看起来更不如说是窝囊,谢渊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呆在他身边很舒心。

谢濂愣了片刻笑道:“或许……是觉得你像我吧。”

都是一出生,就没有了亲生母亲。

可是谢濂其实也不确定,自己是为了什么,是同病相怜,还是银钱?

或许两者都有,所以,他才没有试图去反抗谢老夫人。

可是他不打算让谢渊知道,谢濂已经下定了决心,他们如今是一家人,以后也会是一家人,不管他是不是残疾,不论他曾经是谁的儿子。

于是谢濂乐呵呵地说道:“你出生那年我去正院道喜,你曾祖母还说过,你的眼睛与我小时候有些相像呢,说不定咱们的缘分从那时就开始了!”

谢渊闻言却问道:“您见过我母亲吗?我是说......我的亲生母亲。”

谢濂微怔,思绪慢慢飘远,曾经的回忆也浮现在心头。

那时候他还没有分家,还和妻子住在偏院里,

那天傍晚他外出回家,听到大房的院子在敲锣打鼓。

说是集英的妾室生了个小子,大家都开心得很。

他想着回去找妻子一块去道喜,却撞上几个婆子在亭子里闲谈。

“那姨娘也真是个没福气的,竟这样就没了。”

“谁说不是,夫人没孩子,她又生了个胖小子,眼看日后就是享不尽的福,人却这样没了。”

“我听说啊,夫人对她也可好呢,什么好吃好喝的都往她那儿送。”

“就说你们眼皮子浅呢,光看那点明面上的东西,这妇人生产最忌讳大吃大喝,瞧瞧,现在可是血淋淋的例子。”

“你这话的意思是,夫人......?”

“闭上你的嘴,我可什么都没说。”

......

那时谢濂听着只觉得这些婆子整日乱嚼舌根,实在该打。

可谢濂如今一想,或许谢渊的不幸,未尝没有迹可循。

他摇摇头道:“没有,不过听说是你曾祖母从外地乡下找回来的,待人很是和气,想来你是像她,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十分乖巧懂事了,你父亲小时候可不是如今这样,他虽然聪明,可也是个混世魔王呢。”

谢渊心中冷哼,他才不要像他。

谢濂看着谢渊,语气温和:“渊哥儿,若是她还在,一定也希望你能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可她已经不在了。

谢渊垂下眼睫,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人会因为他的存在而感到愉悦呢?

**

夜深了,小楼里烛火未歇。

杨桃晚饭又吃了三大碗,撑得只能在院子里消食,杨春娘摸着她圆滚滚的肚子,忍不住骂她。

“我说几遍了?成日这样贪嘴,要是哪日真把肚子撑破了看你怎么办!”

杨桃欲哭无泪,她也不想啊,可是今晚的烧丸子实在太香了,杨桃真的忍不住。

也不知谢濂都跟谢渊说了什么,他今日药不喝,饭也不吃,被子一盖睡到了现在。

不是说腿能治好吗?怎么他还是不开心呢?

杨春娘晚上做的烧丸子,蜜汁藕,什锦汤面,最后都进了她们两个的肚子。

杨桃太担心了,这种好日子过着实在是让人不安。

她看了眼安静的右侧间,和杨春娘说道:“少爷会不会醒了?”

杨春娘也在担心:“每日只吃这一点东西,身体可怎么受得住......”

杨桃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说不定他这会儿饿了呢,妈妈不是留了碗菜粥吗,我去拿给少爷!”

杨春娘忙拉住她:“胡闹,老爷不是说了少爷心情不好,先别去打扰他。”

杨桃想到谢渊什么都闷在心里的性子,要等他心情好了,人也饿死了,她们也该卷铺盖走人了。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对谢渊这样的闷葫芦,她要主动出击!

“我又不打扰他,我先悄悄去看一眼,少爷要是醒了,妈妈和我又不在房里,他没力气叫人怎么办!”

杨春娘一噎,见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只能叮嘱她:“要是少爷没醒,可不许扰他,我再去热热灶上的粥。”

杨桃点头保证,脚步轻巧地从回廊绕去谢渊的屋子。

一盏烛火在窗下轻轻摇曳,鹅黄的光晕向外层层晕染,驱散着房间里的黑暗。

杨桃先趴在门框上听屋子里的动静,没听到声音,她又轻手轻脚走到床边。

透过昏暗的床帘,她隐约听到几声啜泣。

杨桃心里一紧,犹豫片刻后缓缓伸出手,拨开了那层床帐。

借着微弱的光,她看见谢渊闭着眼睛蜷缩着身体,肩膀还在微微颤抖着。

他额头上布满汗珠,眉头紧紧皱着,眉间的沟壑仿佛藏着无尽的恐惧。

双眼紧闭,眼皮却在不停跳动,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转动,似乎正在目睹着梦中的可怕场景。

他牙关紧咬,脸颊上的肌肉也跟着微微抽搐,呼吸急促而沉重,每一次吸气都像在挣扎。

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被梦魇深深纠缠,无法挣脱的扭曲状态。

杨桃被这一幕惊到,试图将谢渊从噩梦中唤醒。

她抬手抚上他的额头轻声唤道:“少爷,少爷醒醒。”

“别怕别怕,只是梦而已,快醒醒......”

“谢渊!快醒过来!”

杨桃死死盯着眼前被噩梦纠缠的人,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肩膀,掌心已被汗水浸湿。

怎么回事?怎么喊不醒?

焦急与不安在杨桃心底蔓延,她脑海中乱糟糟的,不断猜测着是什么样的噩梦将他困得这么深。

拜托,快点醒来啊!

生怕他再这样下去会出事,杨桃在心底无声地哀求。

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搜寻,试图找到一丝他即将苏醒的迹象。

谢渊紧闭着双眼,嘴唇微微颤抖着,杨桃听到他喉咙里发出微弱,压抑的哽咽声。

紧接着,泪水从他眼角溢出,顺着太阳穴滑落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这样充满着不安,脆弱的谢渊,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令人揪心。

杨桃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个真正的小孩子时。

不论是夜晚哄入睡,还是噩梦中惊醒,都有一双温暖的手搭在自己肩头。

轻柔且坚定地,驱散她心头的阴霾。

想起那个熟悉却也因久远而变得有些陌生的温暖怀抱,杨桃坐在谢渊床头,将他扶起拥入怀中。

她抬手慢慢拍着他的肩膀,轻轻哼起了一首歌谣。

“澎湖湾,澎湖湾,外婆的澎湖湾,有我许多的童年幻想,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

谢渊在拼命地奔跑着,可他双腿绵软无力,脚下传来的剧痛让他只能踉跄着前行。

他一次次摔倒,掌心和膝盖也擦破了,钻心的疼痛袭来。

可他顾不上这些,那一张张狰狞,可怕的面容已经离他越来越近。

他们骂他是个冒牌货,出身低贱,还妄想成为真正的少爷。

凶狠的叫骂声如同利箭向他刺来,震得他耳膜生疼。

他们打他,要他为伤害亲弟弟付出代价,棍棒狠狠落在他身上。

他痛得无处可逃,只能咬破嘴唇忍着,丝丝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他们的面容是那样的熟悉,又如此的陌生。

那一双双手变成蜷曲的利爪向他伸来,那一声声的谴责和怪叫刺穿了他的耳膜。

谢渊被困在原地再也无法逃脱,心中充满了绝望。

谢渊陷入无尽的黑暗中,恐惧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

就在他几乎被绝望吞噬时,一阵轻柔的歌谣却宛如一道划破夜空的微弱星光,悠悠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那歌谣隐隐约约,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随着声音渐渐变得清晰,谢渊听到了那带着熟悉的稚嫩声音。

每一个音符都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拉扯着他,将他从这噩梦的沼泽中拽出。

“你醒啦?!”

察觉到怀里的身体不再颤抖,杨桃低头一看,对上谢渊迷茫的双眼,她不由得惊喜喊道。

“太好了,你吓死我啦。”

“别怕别怕,你刚刚在做噩梦呢,那都不是真的,醒来就好啦!”

杨桃扶着他坐起来,又去桌上给他倒水,没注意到谢渊的目光正随着她移动。

杨桃小心地将水杯凑近谢渊嘴边,见他呆愣愣看着自己,还以为是他没从噩梦中缓过来。

她拿衣袖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又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道:“没事了,你已经醒来了,梦里都是假的!来,喝口水,压压惊就好了。”

谢渊神色躲闪,试图忽略心中的不自然,他错开那双明亮的眼睛,低下头抿了一口水。

厨房里的杨春娘半天不见杨桃回去,猜想谢渊应该是醒了,于是热好粥便直接端来了他房里。

见杨桃坐在谢渊床头,杨春娘又想打她。

说了几次不准这样没规矩,她就是不长记性。

她上前几步刚想将人揪下来,看到床上的谢渊一身的汗,惊道:“少爷这是怎么了?怎么出这么多汗?要不要奴婢去叫老爷请大夫来?”

杨桃笑着回道:“少爷刚刚做噩梦了,肯定是在梦里被大老虎追,跑得急了!我前几日梦到被大野猪追,也吓得我一身汗呢!”

杨春娘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你就是整日只想着吃肉,梦里才被野猪追的。”

杨桃缩缩脖子:“我才没有整日呢,只是偶尔,偶尔而已。”

杨春娘懒得跟她打嘴皮子,转身去厨房里兑了盆热水回来,开始忙着给谢渊擦洗,换衣裳。

杨桃自觉地维护少男**,一溜烟儿跑到院子里去了。

谢渊默默配合着杨春娘的动作,没一会儿,却又听到她在院子里高声唱歌。

那歌荒腔怪调,也不知她是从哪儿听来的。

那词也是古古怪怪,谢渊刚想凝神分辨,就听到她声音近了些,接着骤然大喊:“闯一闯,让我们闯一闯,我们志气要比天还高!”

杨春娘忍不住吼道:“大晚上的,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屋外的歌声丝毫不受影响,甚至更大声了。

谢渊听着听着,唇角却弯了起来。

文中歌词出自(外婆的澎湖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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