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桃知道谢渊是看出她在担心,所以这几日才一下学就往四喜的摊位上赶。
周二郎夫妇不肯让他们帮忙,杨桃就赖在摊子四周晃悠,时不时地帮把手。
谢渊没她这么厚脸皮,自己在李豫的书铺里呆着,且因柳东林这几日家里生意太忙没有空闲,谢渊只能等收摊送她回去后,自己再匆匆赶去主宅。
杨桃知道自己不好再继续耽误他的事,眼看四喜夫妇俩的小生意这几日逐渐走上正轨,顺香园的人也没再来找麻烦,她打算日后下了学顺道过来看一眼就走。
怎么他好像还挺喜欢在这儿呆着似的?甚至还交上了朋友。
虽然谢渊愿意多交些朋友,杨桃是乐见其成的。毕竟这些年,他只有柳东林这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同龄朋友,杨桃有时看他每天两点一线上学回家,也不怎么与人交往,心里也会发愁这人会不会太封闭自己了点?
可谢渊自从在今年的院试中一鸣惊人后,便多了许多对他寄予厚望的人。
尤其是谢老夫人,从最初送来四房的各种贵重礼物,到如今每日下学都要将人带回大房去看着,这重视的程度,若被她知道谢渊如今每天在街上不务正业,难免不会因此指责他。
那边可不像谢濂和柳氏,觉得孩子健康快乐便心满意足。只怕那座宅子里的人,都恨不得谢渊整日泡在书堆里,好尽快再考出个举人的功名来。
许是看出杨桃欲言又止的言外之意,谢渊朝她安抚地笑了下道:“没关系,我只是回去晚些,又不是没去,他们不会管的。”
他说得轻巧,可日日晚归,谢家人又怎么可能不问起缘由?
只是谢渊那从容不迫的性子实在太具欺骗性,即便随口胡诌了个课业繁重的借口,碍于陈柏石那个暴脾气,他们也不会真去书院求证。
谢老夫人倒是将周鹏这个“眼线”传去问过话,只是他如今一心想成为谢渊的得力干将,又岂会多嘴将谢渊的事告诉谢老夫人?
甚至周鹏最近还开始自发替谢渊在私下留意起谢家的各种风吹草动,只为了能拉近自己跟这位前途无量的少爷之间的距离。
所以,当谢渊如往常一样将杨桃送进家门,又绕道回街上,做出一副刚从城外回来的假象时,早在半道上等得望眼欲穿的周鹏,在远远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后,脚下步子立时踩得飞快迎上前。
“少爷,你可算回来了,老夫人刚才还派人来叫我去书院找你呢!”
他倒豆子似的,开始跟谢渊解释起缘由:“上次来咱们家的那位崔公子,下午那会儿专程派了人过来,说是他们府上请了位青州的乐师来办琴宴,崔公子邀您下学若有空闲就去听一耳朵。不过据小的打听,这琴宴去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就连曲水镇的赵家都来了人......”
赵氏是太康当地有名的大族。祖上曾在前朝官居三品,后来因前朝末年的动荡逐渐衰落。如今朝中虽无人做官,但在太康县仍很有声望。赵家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城里和附近县城的书铺生意,大多都是赵家产业,而这些书铺贩卖的书,基本也都是出自赵氏一族的刻印坊。
与普通商户不同,赵氏并不需要去拉拢讨好崔卯这个县令,甚至碍于他们一族在太康县的威望,在崔卯刚上任的那几年,还请赵氏的族老来调停过不少事情。
周鹏还在耳边滔滔不绝地与有荣焉,随后又自圆其说少爷如今是廪生身份,参加这种宴席自然名正言顺等等。
谢渊却沉默不语,目光落在前方寂静的夜空中,眼中若有所思。
无缘无故,崔明远邀他去赴宴做什么?
谢渊可不认为凭那晚他们闲聊的几句,便能跟这位出身不俗的公子哥攀上交情。毕竟他表面上虽一副与自己相谈甚欢的模样,可谢渊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崔明远那看似礼数周全的底色下,带着对自己难以抹灭的傲慢与轻视。
带着困惑,谢渊迈进了谢家主宅的大门。
谢老夫人院中,下人早准备了干净衣物,就等谢渊梳洗好前去崔府赴宴。
然而看着要将他请到偏房的丫鬟,谢渊却没有动作,而是向一旁的谢老夫人问道:“祖母,我与崔公子素不相识,自那日他登门拜访前从未见过面,这回突然请孙儿去赴宴,可是因为家里的缘故?若真是如此,还请祖母先告知实情,好让孙儿心中有数,免得届时在宴上说错话。”
谢老夫人看他一脸谨慎,面上全无半点即将可能会踏入另一阶层的欣喜,心中也不得不承认,谢渊那与他本身年纪不符的沉稳,已远远超出了家里这些同龄,甚至比他大一轮的兄弟子侄。
起初她担心这孩子因为早年的事怨恨他们,也怕家里生意上的弯绕太过复杂影响他读书,所以没想将这些事告诉谢渊。可经过她这段时日的观察,谢老夫人发现即便谢渊最后没有入仕,以他这样沉稳敏锐的性子,也会是谢家最合适的继承人。
于是她遣退了伺候的下人,与他细细解释道:“那日崔公子会来,确实是因为家里前些日子在汴京的生意出了点状况。你年纪小,没经过事,还不知道咱们家生意不论做得多大,只要上头一句话,谢家便寸步难行了。这回你二伯那儿,便有好几船货被扣在渡口动不了,他来回跑了大半月,最后只能让你大哥求到崔大人府上,幸亏崔公子肯四处奔波帮着解决了,不然这回真是损失惨重,所以那日,家里才特地请崔公子过来道谢的。”
谢渊过去确实没机会了解这些事,可他还记得幼年没被防备时混迹在谢庸的议事厅,和谢老夫人的怀中时,曾听到最多的,便是谢家三不五时地往萧氏送去一批又一批银钱。
那时的谢渊不懂,也并不关心,可如今想来,谢家与萧氏虽是姻亲,但因身份不对等,谢家自然只能靠钱财来维持这层关系。
可同样地,谢家的生意若出了问题,不应该由萧氏出面吗,怎么反倒找上了崔卯?
谢家后院那位,竟也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谢家打萧氏的脸?
难道谢家和萧氏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牢不可分吗?
谢渊忽觉心头狂跳,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他带着几分恍然道:“原来如此,想必崔大人一定与大哥十分要好,才会出手相助。”
谢濂和柳氏守着家里几个铺子做生意,想必少年此前从未接触过这些,谢老夫人笑着摇头,眼底浮上几分嘲意,如今已不打算保护他这份天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求人办事,可不是光凭交情就够的,即便是父母兄弟,亲戚朋友,你空着手,张张嘴,如何指望别人为你鞍前马后?没有实实在在的利益打底,再深的情义也不过是空中楼阁,若不是看在咱们谢家每年交的那一大笔“税钱”的份上,崔大人可不会闲得发慌,揽下这种麻烦事。”
税钱!
难道这就是崔卯受贿的途径?谢渊还想多打听几句,却听谢老夫人又道:“你且安心去吧,不必担心这些,家里这些事情自有你几个叔伯兄弟操心。我都听你大哥说了,崔公子对你十分赏识,他们大户人家的子弟,看人向来眼高于顶,更不要说咱们商户出身,要融入那些人的圈子里更是千难万难。你们都是年轻人,既然合得来就只管好好相处,不要总是埋头读书,也该交些对前程有助力的朋友才是。”
朋友?
谢渊眼底划过一丝讽刺,他们竟真以为崔卯做的这些事天衣无缝,打算把他也绑上这艘船吗?
虽然他是想查清谢家在崔卯科举舞弊一事中参与了多少,好以此寻求让四房全身而退的办法,可他还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借此机会接近崔家,便能将他们彻底拔除。
所以谢渊可没打算跟崔明远做什么朋友,他甚至恨不得离那些人远一点,免得引火上身。
思及此,谢渊心中一凛,换上了另一副为难面孔道:“祖母的苦心阿渊明白,可我觉得那位崔公子并非是赏识我,反而......是在试探我。”
“试探?”谢老夫人不解:“这是何意?”
谢渊解释道:“去县衙赴宴那日,便有许多人问孙儿……如今书院还愿不愿意收学生。”
他略作停顿,见谢老夫人面露思索,才继续道:“那时我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可崔公子句句不离我在书院做些什么,学些什么,话里好像总觉得我不在县衙读书很是遗憾。加上自从孙儿通过院试,来书院求先生收下的人也越来越多,有时甚至还来了不少县衙书塾的学子。我想,是不是因为县衙书塾现在人心浮动,所以崔公子是想要我离开书院,去县衙上学,以此稳定局面?先生学识渊博,对我更是有知遇之恩,崔公子若提起此事,阿渊绝不可能接受,可我要是拒绝,岂不是会得罪他?”
谢渊庆幸自己当初偷听到了崔卯在花厅安抚那群富商的事,加上崔明远那日确实对他好像十分好奇,问得事无巨细,怪不得谢集英会觉得他“赏识”自己。
不管崔明远打的什么主意,谢渊都不打算跟这人有往来。
而他深知谢家绝不会拿自己的前程做赌注,于是,谢渊果断将这个难题抛了出去。谢老夫人完全没预料到这一面,可从她微凝的神色便能看出,她正在认真思量这个猜测的可能性。
室内一时无人说话,许久,谢老夫人好像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她让谢渊先去洗漱,又唤人找来谢集英,问他对此事的看法。
谢集英在想崔卯之前通过他牵桥搭线,不惜花了大价钱请来松鹿书院的先生,就是为了安抚那群蠢蠢欲动的富商,难道崔明远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突然问起阿渊的事?
“崔大人靠着那间私塾确实赚了不少钱,说不定......有这个可能。”谢集英回道。
谢老夫人眼中浮现出几分失望,紧接着将手中原准备给谢渊带去崔府的礼单往桌上一扔道:“咱们家在那儿上学的孩子够多了,阿渊沉稳喜静,我看还是城外的书院比较适合他。”
谢集英沉默不语,私心也不想让谢渊去县衙上学。
之前他费尽心思让谢渊换书院,是为了孩子的前程,如今既然知道那书院的本事,他又岂会将谢家的筹码都送到崔氏手中?
而此时正在家中琴宴上谈笑风生的崔明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本以为绝不会缺席的谢渊,竟直到宴会结束都没有出现。
亥时过半,崔府花厅的热闹也在逐渐消散。
崔明远送走最后几位客人,目光扫过那空置的席位,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他没想到谢家竟会回绝自己的邀请,想起自己先前还在犹豫要不要把商户出身的谢渊请来,崔明远心底越发不快。
虽然谢家派来的人说,是因为谢渊课业繁重实在无法赴宴,但崔明远知道这不过是借口。
被一个商户下了面子,若是按崔明远先前的脾气,他少不得要给谢家找点麻烦。
可连日的忙碌让他无心计较,眼下崔明远更关心这场宴席的结果。
今日正逢十五,月亮格外圆整。
没有云絮遮挡,只见那枚温润玉盘嵌在深色天幕上,光色不似中秋那般浓烈,却也足够照亮庭院小径,连草叶上的露珠都映着细碎的月色。
下人正忙着收拾宴会留下的杯盘狼藉,崔明远匆匆穿过连廊,来到另一堵院墙后的台阶上了花厅二楼。
二楼没有隔间,四四方方的屋子一览全无,置有圆桌和放着各类藏品的博古架。
前方正对着楼下池塘的几扇长窗大开,檐下还挂了一排花鸟宫灯,若不熟悉布局的人站在底下,绝对想不到楼上的别有洞天。
看着那个支臂坐在圆桌旁百般无聊的罗衣少女,崔明远笑道:“怎么,我从青州千辛万苦请来的乐师就这般无趣,崔大小姐听了一晚上,竟也不能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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