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雨绵绵。
红山寺里,木鱼“咚咚”,击打出沉重的鼓点。
香客撑着伞,从雨中走过,那是春闱的学子,来拜文殊菩萨的。
拜完之后,有脸面的可以去后院吃茶,吃素饼,讨论诗书,办一场小小的诗会,只是在去后院的路上,要经过一座破败的偏殿,他们觉得晦气,纷纷侧过脑袋,不看里面的娘娘。
“众生学平等,心随万境波,百骸俱舍弃,其知爱憎何。”这是文殊菩萨说的,人人生来平等,你看待众人的心也应当一样,不该嫌贫爱富,挑三拣四,香客们虽然拜了,却不懂她的意思,心中藏着好恶,喜欢文殊,却厌恶着红山娘娘。
偏殿里供着的便是红山娘娘,说是娘娘,其实不在神仙谱上,充其量,只能算是吴州本地的妖怪。她全身通红,长着密密麻麻的红色蛇皮和蛇尾,说是蛇精,美丽动人也就罢了,可是她偏偏生得一副丑相,眉毛倒竖,皮肤皱巴巴的,苍老又刻薄,恶狠狠地瞪着眼下的女孩儿。
沈细墨抬笔,在纸上勾出一双细细的眼睛,她天不亮就过来了,在这里画娘娘,经过一整天的临摹,终于画出一个蛇人的轮廓,接下来是上色。客人要的急,明日就要交货,她紧赶慢赶,依然无法完工,只好带来蜡烛,准备通宵作画。这阵子画院生意惨淡,母亲又病了,她很需要这笔画金。
她与主持磨了半天,终于可以睡在这里,只是要当心些,这些天吴州不太平,不论白天黑夜家家大门紧闭,特别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完全不敢出门,怕被夜贼盯上。
“夜贼”是官府的叫法,至于高矮胖瘦,沈细墨也不知道,只是听谢长一说,夜贼专掳女孩,应该是个变态的男人。可惜那些女孩子,一旦被他掳走,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且这个夜贼还很有品位,只挑最最漂亮的大小姐,那些小姐身边的丫头也是极标致的,他竟看不上,只是将其迷晕,一股脑扔进湖里。
一时间人心惶惶,大户人家纷纷雇人看家护院,千防万防夜贼难防,前两天又有小姐在闺房里神秘消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你要小心些,知道吗?”谢长一专门去了趟沈家画院,叮嘱沈细墨不要掉以轻心,她虽然不是那种祸国殃民的绝色美人,但是脸颊圆润,皮肤白皙,常年浸在画里,眉眼之间既有江南女子的温润,又有作画时的宁静,左边有一只浅浅的酒窝,让人看得出神,只盼着她能多笑一下。
“这几日都不要出门了,需要什么,就告诉我。”
沈细墨笑道:“那怎么办,画院就我一个人,三十年的招牌,总不能就这么关了吧。”
“关就关了,有什么关系。”谢长一摁下一锭银子,推到她手边。他又升官了,升得这样快,一年功夫,就从一个小小的捕快变成了六扇门的司政,这中间有多少出生入死,他不说沈细墨也猜得到,她勉力撑着画院,就是想多挣一些,让他不要太看重钱财。她将银子推了回去,说:“我知道你已经是司政了,一年十两俸禄,这二十两,还是官银,你是从哪得来的?”
“你不收就算了。”他放回怀里,随手刮了下沈细墨的鼻子。这是小时候他最喜欢的动作,每次找沈白玩时,都要刮一下小丫头的鼻尖儿,只是今日的这一下子,和小时候相比,力气要重多了,不是为了看她又气又恼的可爱表情,而是为了给这段不愉快的对话画上句话,仿佛在说:“你懂什么,小鬼头。”
沈细墨抿唇,她已经不是小丫头了,她是沈家画院的当家画师。而他,黑衣执剑,眼睛里尽是凌厉,也不是当年空有一身抱负的谢家哥哥了,他走在自己的路上,踌躇满志,准备扬名立万。曾经,沈细墨还以为他想做一名豪侠,没想到他的野心远比江湖要大,竟然挤进了早就被世家大族划分殆尽的庙堂之中。
沈白在时,常开玩笑,谢长一是他最好的朋友,沈细墨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如果他们能在一起,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沈细墨笑笑,为他斟了一杯青草茶。青草茶是吴州特有的茶叶,能开整整一季,比龙井便宜得多,贩夫走卒也买得起,所以又叫草芥茶。
细墨家道中落,只买得起草芥茶,她踟蹰着,不想怠慢了他,好在谢长一并不在意,晃着杯子说:“我那有好的,高山香片,一年就产一小撮,金黄色的,我明天给你送来。”
高山香片,那是什么?沈细墨笑道:“不用,我喝这个就行,何况你要捉夜贼,我哪敢劳烦你啊。”
“没关系,反正我要来看你。”
沈细墨嘴角上扬,像噙了一片从酒里捞出来的竹叶,可是欣喜之余,又觉得有点怪怪的,一别三年,谢长一有点不一样了,说不上更好还是更坏,就是变得更加阔绰,说话也愈加自信,在她面前说一不二,要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她的意志之上,也许是常和贼人打交道的关系,他说话做事,多了几分戾气。
母亲劝慰道:“这有什么,无非就是受点贿赂,水至清则无鱼,京城虎狼之地,你指望他刻板地清贫至死吗?”
不,沈细墨相信他不是贪财之人,只是隐隐觉得在他连连升官的背后是不是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这也只是她的猜测而已,没有任何证据。谢长一口碑很好,沈细墨的母亲很喜欢他,老钱伯也很喜欢他,吴州城的百姓都很喜欢他,因为自从他从京城来到吴州,指挥巡防,增设关卡,不分昼夜亲自带人巡湖,夜贼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只留下一张字条,说要找一个真正美丽的绝色佳人,带她去一个神仙极乐之地。
谢长一查了那纸,又查了上面的墨,发现竟是从沈家画院流出来的,他凝视着沈细墨,心里有许多话,却也有着许多狐疑,沈家画院他是很熟悉的,如今只有三个人了,沈细墨、母亲和一个祖父留下来的老仆。夜贼……夜贼要干什么……
他和夜贼是老相识了,从京城追到吴州,深知夜贼轻功了得,擅长易容,行事非常狠毒,起初在京城作案,他都是假装受伤,在佛堂的僻静处躲着,等心地单纯的小姐们送上吃的,他就突然出手,将她们迷晕。
由此看来,他应该长得不错,甚至有点英俊……
谢长一放下茶盏,发誓一定要亲手杀掉夜贼……
“长一来了,也不告诉我声。”
母亲特意换了衣服,陪他喝茶,问了几句沐洲谢氏的事。沈细墨知道,这是在试探他,哥哥促成的婚事还作不作数。
谢长一笑了,躬身赔罪道:“我来的仓促,怕扰了伯母休息,所以没有请安,是我的错。”
“没关系,沈白在时,你们总在一起玩儿,我记得你喜欢吃艾叶糕,我明天做给你吃。”
“不麻烦伯母了,现在天气忽冷忽热,伯母应该保重身体,不要操心这些小事。”
“哦。”母亲笑着问道:“我记得你有个堂哥,叫谢长生,他还在京城吧?成亲了吗?”
“堂兄执掌钦天监,还没有成亲。”
“哦,那你堂姐呢,就是很漂亮的那个。”
“嫁人了,做了朔王妃。”
“噢,那是大好事啊,你瞧我有多闭塞,竟不知道这个。”母亲笑笑,她年轻时也是官家小姐,说起谢家,就像说起一群孩子。
沈细墨听他们聊天,如打哑谜一般,笑道:“其实母亲是问,谢家哥哥有没有成亲。”
谢长一笑道:“你说呢?”
我说?
“我不知道。”
顺理成章,却又猝不及防地,谢长一提起了他们的婚事,就定在下月初三吧。
下月初三,那不是五天以后吗……
嗯,夜贼自视甚高,只针对未出阁的小姐,对出嫁的女子没有兴趣,所以……他将婚事定得早些,应该就没有关系了。
夜贼的事他提了几句,但怕沈细墨多心,没有把他和婚事连在一起说,只嘱咐沈细墨小心一点,不要到处乱跑。
画画应该不算到处乱跑吧,沈细墨提笔,凭记忆,画出一条鳞片。
此刻天色已晚,下着细雨,沈细墨看不清楚,吃力地将画对准斜阳,描下最后一笔蛇尾。
她带了蜡烛,就在篮子里,那是一对贴着喜字的红烛,谢长一送过来的。
沈细墨想一切从简,可是谢长一不同意,虽然时间仓促,可是他还是变戏法似的送来许多金箔、锦缎,红绸和活雁。他出身沐洲谢氏,虽然不是嫡系,和谢长生那一支离得很远,可是说起来,也是执掌钦天监的沐洲谢氏啊,在堂姐做了王妃之后,便是皇亲国戚了。沈细墨知道,他是一个很要强的人,一直憋着气,不善读书,科举无望,他便选择练剑,纵使遍体鳞伤,出生入死,也要做出一番功绩。
红烛摇曳,突然映出一个黑影。它负手而立,不知道在沈细墨身后站了多久,沉默着,打量着红山娘娘和她。
沈细墨吓了一跳,抚着心口说:“不声不响的,吓死我了。”
那人听见她跟自己说话,像木偶还魂一样,僵硬的身躯突然活了,行礼道:“我不是有意吓你,就是看你画得出神,不忍心打扰罢了。”
这个人长得好清秀啊,套着一件布衣庄最流行的白色长衫,像是随便买的,可是脸颊丰盈,笑起来竟有几分鹅蛋脸… …
虽然他长得温文尔雅,可是这么晚了,怎么会有人来拜佛,更不会有人来拜红山娘娘,想起夜贼一事,沈细墨顿时警觉起来。
谢谢大家,请多多留言指教。
想写一篇流畅的、关于等级社会的古言,女主是一个画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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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艾叶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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