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言回来榆州的时候已经过了处暑，尽管早晚气温凉爽了起来，但中午依旧炎热，甚至还有些闷。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都已经穿透云层，洒在斑驳的瓦片上许久了，齐言才在蝉鸣声中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

之前她很少睡懒觉的，自从高中开始她的生物作息就变态到连乔篱都吐槽她是不是要把睡眠进化掉了的地步。

大约是季家村太过宁静安逸了，在这里时光仿佛放慢了脚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简单而充实。在这样的慢节奏生活里，她也开始懈怠了起来。

齐言意识才刚清醒，正掀开被子准备下床，一股新鲜出炉的油条散发出的诱人的油脂香，与豆浆的清香、煎蛋的鲜香的交织在一起顺着空气弥漫开来，传进屋内，引得她的肚子咕咕直叫。

齐言一边嗅着香气，一边用手掩着嘴打了个哈欠走到了正厅，连睡衣都还没换下。

“早。”

“早。”齐言手还没来得及放下，脑子里突然窜出了些画面。

周圩看她穿着一身拖鞋睡衣的走了出来，一头乌黑的长发也是乱糟糟地披着，刚还迷蒙的眼睛突然更呆滞了，连忙转过身去，像只惊到的小兔子。

“醒了？”

“嗯。”

“早饭在桌子上，记得吃。”

“好。”

“这里没有咖啡机，也买不到手磨咖啡，倒是有豆浆，我尝过了，味道还不错。”

“嗯。”

“你，要不要先去洗漱？”

“啊？哦，好！”

没想到刚一起床就遇到这么尴尬的事情，齐言真是懊恼极了。她怎么能比周圩起得还晚，平白让他看了个笑话。

齐言洗漱完出来的时候周圩还没走，坐在门口的竹凳上剥着午饭要吃的豌豆，手法娴熟得不像是第一次干活。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她端起了桌上的豆浆喝了一口，有点甜，她喜欢。

“五点多。”

被隔壁人家的鸡鸣声吵醒的。

“昨晚睡得好吗？”

齐言又拿起了一个油条塞进了嘴里，脆脆香香的，就是有点油。

“挺好的。”

除了跟几只蚊子斗智斗勇到了半夜以外。

“对了，怎么不见我外公外婆啊？”

“早上老村长来过，把外公喊去了，说是星星的女儿不见了，让帮忙找。秦三婶也来过一趟，跟外婆一起去村东头张叔家磨豆腐了。”

“星星的女儿？”

“对啊，外婆说星星上一窝生了好几只小崽，村长看着喜欢就要了一只过去，他一个人住着，有只狗陪他也能不孤单。”

老村长八十多了，比她外公还大上几岁。一辈子无儿无女的，人到中年爱妻也离世了，和她祖父齐望成一样一直到老都未再续弦，就这样守着回忆过完了余生。

“他其实很喜欢小孩子的，小时候我，还有村子上其他几个同龄的孩子经常去他家玩。他家门口有颗老槐树，得有上百年了，枝繁叶茂的，一到夏天我们就去那里纳凉。”齐言回忆道。

“那岂不是很热闹？”

“对啊，一群孩子叽叽喳喳的，上蹿下跳闹腾得很。”

这煎蛋的火候倒是把握得不错。

“你也是？”

说话间周圩已经把那一堆豌豆剥得差不多了。

“我当时是觉得那里凉快，适合写作业。”

她和周圩不一样。周家在平京那样寸土寸金的地方都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周圩又是这一辈里第一个出生的姓周的孩子，说是含着金汤勺出生都不为过。若他不是个自己上进的人，就算当个纨绔，也能不愁吃喝几辈子。

但当时黎家可以说是一穷二白，黎悦走了，仅靠着黎国平和李敏俩个乡村教师的工资也只能勉强度日，何况齐言还要上学，其中开支能维持平衡就很不错了。

夏天没有空调，她就去老槐树下就着风写作业；冬天没有地暖，她就裹在被子里用手电筒打着光学习。

这样的日子说过去也就过去了。

周圩确实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活，就连去田地里耕作也是今早刚体验的。

“话说，你这样子是刚从田里回来的？”

趁着周圩端豆子进门的功夫，齐言这才注意到他今天穿的是一件纯白的短袖，宽松的深色牛仔裤还被他挽起了裤脚。

“对啊。”

齐言一时无语，哪有人穿着三四千的衣服下农田干活的，这泥渍溅的不是布料而是一沓百元大钞啊。虽说这有些夸张了，但是齐言有理由怀疑周圩是不是对钱根本没什么概念，毕竟从来没有看他为钱发过愁。

“你去田里干什么？”

“松土，施肥，浇水，我都干了一遍。”

李敏跟他说齐言刚来那会，每天放学回家总是很快地把作业写完，其他的孩子还在磨蹭着要先玩，齐言已经一股脑地跑去田里要主动帮忙。

小小的身量，总也不肯服输。

“我看你根本就不是来度蜜月的，你这是拿我这里当变形计了吧。”

齐言一时口快，都不知道她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咦！这冰箱里怎么多了这么多茶叶啊？”齐言随手拿起了一包看了看，又闻了闻，“明前龙井？”

“你认识？”

“妈给我泡过。”

周圩的母亲爱喝茶，每次齐言去她那里都能增长不少关于茶这方面的知识。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你是打算拿这嘉木来收买我外公？”齐言轻倚在冰箱边上，晃了晃手中的茶叶。

“你觉得外公是那么好收买的？”

确实，她外公也是有气性的读书人，可是除了龙井，还有碧螺春、君山银针、安溪铁观音、祁红……中国的十大名茶怕是都在这里了，她也有些动摇了。

“茶经有云‘茶性俭，不宜广，广则其味暗淡’，你小心过犹不及了。”

“一点心意而已。”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

“还好你不是拉了几箱黄金来，否则早就让你卷铺盖走人了。”齐言想了想还是打算好心提醒他一下，“我不知道你昨天到底跟我外公外婆都说了什么，但他们能留下你，想来你应该也没有提到齐家，那以后也不要提…包括齐宴。”

“好。”

周圩是个做事极有分寸的人，就像这次送礼他选了茶叶，名贵又低调，既不会让外公觉得敷衍，也不会让外人觉得他这是暴发户的做派。关于齐家那些事情，想必他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些，所以这一点齐言很是放心。

“你今天下午有事吗？”

“怎么了？”

“你不是说要度蜜月吗？”

“哈？”齐言始终对度蜜月这三个字很敏感。

“你刚还在说我把你这里当作变形计了，既然要度蜜月，不如想想今天该干些什么。”

说起来她今天还真有安排。

“我下午要去见个朋友。”

“朋友？方便带家属吗？”

“方便啊。”齐言只想了想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却自动过滤掉了家属两个字，“是我大学室友，赵诗吟。她父亲还是我在平京大学的导师呢。”

“赵跃铭教授？”

“你也知道？”

“嗯，他跟我爸是老同学了，有幸见过。”

周圩的父亲周定是平京市教育局长，说起来今年也该退休了。

“我还以为你是通过姑姑认识的呢。”

齐言口中的姑姑是周老太太的长女，也是平京大学化学系的教授，不过齐言入学那会儿，周宓早就退休了，后来就一心享受退休生活也没再返聘。齐言只在教材上见过她的名字，如果这样也能算学生的话，那她们勉强有个师生之缘吧。

“就姑姑和赵教授那关系，你还不知道，水火不容的，他俩就算能出现在一个画面里也不会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天。”

确实，她的导师和她丈夫的姑姑是学术上的死对头，还好她入学的晚。

“那你今天还要去吗？”

“为什么不去？你的交际圈是你自己的事，他们神仙打架也只不过是出于对学术的严谨态度。学术一事上，无关国籍、年龄、地位甚至是性别，只依据数据，探索科学真理。”

等齐言吃好早饭的时候，周圩都已经把午饭需要的食材全准备好了，还分门别类地用餐盘摆得整整齐齐的。可是齐言看着那一盘被切得几乎完全等长的土豆丝一时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按理来说，周圩做事认真，手脚麻利，任谁看了都得夸上两句。可是，她怎么觉得他不像是在准备今天要吃的菜，而是在做什么精密的实验呢。

“要不今天我来烧菜吧。”

齐言径直走到周圩的身边，很自然地接过了他手里的锅铲。

“毕竟你又是下地又是洗菜的，已经很累了，那剩下的活儿我来做吧。”

“你确定？”

周圩还在僵持着不肯交出锅铲，好似她的厨艺是多么惨不忍睹一样。

“我确定！”

“可是…我不确定。”

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周圩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一向善于表情管理，更别提露出这样的神情了。

“你能不能信任我一下，再说了你又没吃过我做的菜。”

等等，他好像还真的吃过。

往事不堪回首啊。

“如果我说我当时是学习学得太累了，所以才会眼花到把糖和盐放错了，你信吗？”

周圩看着她这狗腿样，跟当年磨着他让他帮忙补习的时候一模一样，突然有些心软，“我信”两个字就这么自然地蹦了出来。

齐言才不管他是真信还是假信，反正她确实是阐述了事实。

不过，事情的起源也的确是因为她。

在她16岁那年，平京周家突然找上了南临齐家，说是要履行两家的结亲之约。可笑的是，这门婚事是由两人的曾祖父定下的，却一直到他们这一代才终于出了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得以履约。

彼时的齐家已由齐意同当家，早不复昔日荣光，为了攀附上周家主动递来的橄榄枝，他毫不犹豫地出卖了自己的女儿。

齐言刚回到齐家的时候，为了彰显对她的重视，也为了让周家放心，齐意同把她送进了南临中学。那是整个南临最好的一所公立高中。可是她才刚进去就遇到了难题，在榆州待了多年的她根本跟不上南中的教学进度，以至于才一个礼拜就被班主任喊去办公室谈话了。

后来她从几个老师口中得知，和她前后脚转学进来的周圩成绩很好，还比她高一届，所以她就缠了周圩一个多礼拜，甚至每天中午帮他打饭才总算让他松口答应帮自己补习。

不得不承认，周圩是个很好的老师，他把所有的知识点都讲得很清楚，有时候齐言觉得他好像不是在给她补习，而是在自习。

一个月之后她的成绩增涨迅速，为了表示感谢，她就亲手给周圩烧了一道自己的拿手好菜，糖醋排骨。

嗯…只是最后出了点小问题，就变成了盐醋排骨。

难怪后来再也没看到他夹起过任何一块糖醋排骨，想必这道菜确实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看来今天无论如何她都要改变一下她在周圩心里的形象。

“既然你相信我的话，不如把厨房交给我。”

然后麻溜地出去。

“可是我觉得还是看着点过程比较好。”

周圩一边否决了她的提议，一边将身上的围裙解了下来给她围上。

“好吧，你随意。”齐言也不想挣扎了，如果不是觉得这个厨房太小，他在这里不自在，她又何必多嘴这一句。

等到黎国平和李敏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周圩的监工下完成了五道菜。

“外公外婆，你们回来啦，快洗洗手吃饭啦。”

“哟，今天菜色还挺丰富。老头子你看啊，西兰花炒虾仁，豌豆炒肉，韭菜煎鸡蛋，蚝油生菜，还有个小青菜豆腐汤呢。这都是咱们小言烧的。”

“烧这么多做什么，就三四个人，又不请客。”

黎国平嘴上这么说，可眼中全是笑意，还有兴致逗狗玩。

席间，齐言说到下午要和周圩一起去县里找赵诗吟的事，李敏还特地交代了要是太晚赶不回来就干脆在县里住一晚。

“嗯，我知道了。”要是平时，她大概率是能听懂这话中的深意，只是她现在只一心盯着周圩，“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

一直这么被盯着，他能说句不好吃嘛。

不过经此一役，齐言总算是帮自己平反了在周圩心中黑暗料理师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