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并不多时,从室内缓缓走出一位身着宋服的女子,袖口宽大,衣裳并不日常。在这古色古香的大宅里,又走出一位打扮成古人模样的姑娘,恍惚之中,让人生出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头发梳的并不复杂,只是松松垮垮的挽了个发髻,与精美的服饰相较,头上简简单单的簪了根金簪。
身上珠翠不多,以白玉为主,奢华却不张扬。
晏露细细打量她,只觉她眉眼如画,眼中带着一股子睥睨天下的气势,隐约透露着狂傲。
她在看她,她也在看她。
晏露看她,丝毫不带轻慢。可她看晏露,像看一个物件,看似认真,却并不把你放在眼里。
很快她就下了结论:此人凉薄理智,不易相处。
晏露是在社会底层一路摸爬滚打起来的,最会看人。代金风这种富贵的公子哥儿,显然对苏婵印象不错。
他记起代家里关于苏婵的记录:温和有礼,目光温润。
今天见到人,觉得代家所记很是贴切。
没等晏露开口,苏婵先自我介绍,“苏婵,我的名字。”
晏露和代金风分别点点头道:
“晏露。”
“代金风。”
如此,就算是认识了。
苏婵漫不经心的开口:“大管家把两位的事情告诉我了,晏小姐的鱼鳞好祛。”
她不紧不慢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瓶子,跟仙门某派的长老掏出仙丹似的。
“这是陵鱼涎水,睡前涂在手臂上,涂上三天,鱼鳞就会彻底下去。”
说完便递给晏露,半点不拖泥带水。
接着道,“至于代家的事情,还请见谅。自古阴九家便是不联系的。就算是出了什么抄家灭族的大事,其他家也不必出手。这一点,想来晏小姐也知道。”
她当然知道,晏家几乎要从阴家这条路上消失,从不见其他家帮忙。
说起来,阴九家是个名头,是个尊称,代表的是别人的敬畏,并不是这九个家族有多么相亲相爱。
“晏小姐的事情,苏家不过举手之劳,自是乐得结个善缘。只是抓捕陵鱼一事太过繁琐,纵是代家人相求,我苏家也不愿淌这摊浑水。陵鱼身归大海,苏家虽为海主,却也遵守一方海域规则。贸然出手抓捕,怕会引起其他海族不忿,恐难以控制……”
这话完全是在推脱,别说抓鱼,哪怕苏家把整个大海翻了个个儿,海妖也不敢多嘴。
“何况当时陵鱼已是重伤,想来也不会再找代家麻烦,这件事,苏家实在管不了。”
她语气不疾不徐,平淡的不带一丝起伏,说话时眼睛也不看人,怔怔的出神的模样。
很明显,她在打发人走,跟打发上门讨饭的阿猫阿狗似的。说话直白嚣张,连绕弯子委婉都嫌累,态度委实令人恼火。
代金风自然明白她说的在理,要是事情发生在代家,他也是这么个态度。
只是,被人如此对待,心里难免憋了一股火。
他面色不好,沉声说道,“苏家主,代家绝不会白求人,如果苏家肯帮忙,有什么要求只管向代家提,我代金风有求必应。”
这番话纯粹是为了圆脸面,苏家活的封闭,好多人甚至直接生活在海里。在岸上神木殿住着的人,一个个的,也都不爱和外头人交往。
代家的势力都在岸上,代家帮苏家忙,还真是嘴上说说。
一时间,空气安静了下来。
晏露觉得现在的气氛,紧张倒是不曾,就是有些尴尬。
苏家人上了茶,她百无聊赖的开始琢磨起茶杯茶叶,竟真叫她发现了点有趣的东西。
平日里的茶叶,无外乎是“香”。
苏家的茶,香气中带着一抹很清爽的大海的味道,不咸也不醒。稍稍摇晃,可以发现杯底泡了一条小小的章鱼腿,上头的吸盘清晰可见。
粉色的一小条,微微蜷曲着。
闻着清爽,越往嘴里凑,越清凉。喝进嘴里,茶叶的清香瞬间就出来了。末了的余味,带着心旷神怡的甜。
别出心裁的好茶。
晏露心头不住感慨,人家这才叫生活啊。
端茶送客,喝了茶,差不多要走了。反正代金风已经被拒绝的死死的,再说,那可就是死皮赖脸了。
晏露准备起身道别。
就在此时,苏婵忽然转口道,“其实,要苏家帮忙也不是不能。我有个要求,代家要是能应,那我苏家不算白帮忙,自然没问题。”
代金风眉头微不可见的一动,“请说。”
苏婵抿嘴笑道,“听说代临风也是代家人,我想邀他来神木殿住两天,可以吗?”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代金风狠狠一愣,根本想不到她会提这个要求。
而晏露的脑子里全是:潜规则!潜规则!潜规则!
代临风要为家族献身了!
卧槽!人大佬想潜规则都说这么直白的吗?果然是她懂得太少!
很快,代金风回过了神,毫不犹豫道,“当然可以。不过,苏家主和临风见过吗?”
苏婵说的意味深长,“在电视上见过,我喜欢看他演的电视剧。”
晏露心头咆哮:好家伙,看着人模狗样的,还真是个追星狗!穿的这样,差点以为她是个老古董,没想到人家还赶时髦追星呢!
苏婵从袖子里掏出一方书笺,淡粉色印着暗纹,同样的大海味。
她递给代金风,“拿着苏家的请柬,无论何地,都能找到苏家大门,万望转交。”
代金风神色复杂的把请柬装进口袋,“等我见到临风,一定把东西给他。代家的事情,还请您多费心。”
晏露心里啧啧啧个不停,男孩子出门在外,不对,留在家里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稍不留神就被自家人出卖了。
蓝颜祸水,天妒蓝颜,长得好看真是造孽啊。
晏露跟在代金风身边开始头脑风暴,疯狂脑补,代金风和苏婵则在一旁假客气的道别,虚伪的不行。
送走二人,苏婵一直弯起的唇角自然地耷拉下来,略微下垂,气势有点骇人。
她呆坐在椅子上,出神地想些什么。
这时,管家从后头走出来,脸色不太好看,像在责怪,“家主,代家的事情,我们不该管。要是让长老会知道这件事,怕是要多嘴。”
苏婵表情瞬间变冷,一字一顿道,“长老会不会多嘴的。苏家向来以力量论输赢,我的本事,谁都大不过。我不会错,他们也不能多嘴。”
她眼底冰凉一片,“大海结界破了,否则陵鱼穿不过河海结界,更不会跑到代家的地界去。管家,带家里人去巡海,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陆地上的妖怪,代家人自然不怕,海里的妖怪,其他几家却是毫无办法。陵鱼向来凶残,在陆地上又没有天敌,不怪代家要来找我们帮忙。”
“海妖上了岸屠杀凡人,罪孽是要算在苏家人身上的,帮他们也是帮自己。”
说完这些,想了想,才记起刚刚答应代金风是事,又吩咐,“还有,那条鱼……”
她停顿片刻,决断道,“你们去找找,找到就杀了吧。答应了人家的事情,尽早做完。”
“是。”管家艰难的答应了一声,丝毫不敢置喙。
苏婵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家主,对她,苏寂潮的感情很复杂。
是上下级,有敬畏。可作为人,又作为长辈,日日相处,难免生出会将苏婵当孩子看待。
有时候,他摸不清自己,也看不透苏婵。
他尊敬作为家主的苏婵,却又爱多管闲事,关心她的生活,总把自己当成她的长辈,像看顾自家孩子一样的对待她。
苏婵对他忽冷忽热,高兴时,会叫他叔叔,喊的真挚感人,让人忍不住为她豁出命去。不高兴时,是冷冷淡淡的一声管家。和对待神木殿里的妖仆别无二致,看你的时候,甚至不会把你放进眼底。
他最后深深的看了苏婵一眼:
这个管理天下海族的姑娘,纯洁如东海明珠一般。
她温和有礼,宽以待人,是一位窈窕淑女,从来不对人大声说话。
苏子午把她培养成了旧式家族千金小姐的样子。
但作为家族继承人,又够内心冷漠,大是大非面前从不手软。
无论是处决家族叛逆,还是平定海妖之乱,那些鲜血淋漓的日子,掀不起她内心半点波澜。
平日里,她的卷发总是认真地从后面扎起来,一丝不苟。
柳叶眉,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乍一看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可是目光又很温润,让人看第二眼便生出了亲切。
许是常年在海中行走,双手总是冰凉,一年四季,苏寂潮都要给她准备暖手袋。
她的唇色微微发白,总爱用口红遮掩,浓重则妖冶,冷淡则温婉。
她的感觉,是温柔似水,宜室宜家。
躲在一切温柔的背后,是刻在骨子里的冷。
每个人都是复杂的,把任何真心放在一个复杂的人身上,注定了会迷惑、会痛苦。
罢了,这是他的家主,是他要付出一辈子忠心的人。
苏寂潮默默退了下去,将空旷的内室留给苏婵一人。
苏婵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代临风的场景。
那是她第一次巡海。
于苍茫的大海上,望见一块仅能容纳两人坐的礁石,石头上坐着一个自寻死路的人。
那里是需要家主巡海的地方,误入的人,就是找死。
礁石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孤岛,道上一棵树都没有,由石头堆砌而成。
那人身边还有一条小船,他试图坐船到岛上去。
海主出巡,天降大雨。
海水渐渐上涨,要淹没小船。
那时候,他脚下的礁石受到雨水的冲刷,从里头冲出来无数卷成各种形态的海蛇。
是石海蛇。
长的与一般的海蛇不一样,巨大的嘴,尖利的獠牙,一入海中,彻底展开身子,有几条甚至开始朝小船游去。
人类于它们而言,是食物。
海域被苏家人下了封印,立了结界,它们已不知多少年没吃过人。
乍一见新鲜血肉,渴望之情可想而知。
就在即将被石海蛇吞没的千钧一发之际,苏婵把他从海里捞了上去。
捞人上来的时候,甚至能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可见他的害怕。
他说他叫代临风,苏婵记得他的名字,记得他是个长的很好看的男人。
大雨过后的整片海域布满蛇类,漆黑一片,在扭动身躯,看得人头皮发麻。
蛇身有点像带鱼扁扁的,背上长了一排尖刺,硕大无比,漆黑发亮,看着给人一种粘稠恶心之感。
海主来了,它们出来相迎,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苏婵巡海,也是为了让它们见见自己,顺便,用驭海之力威慑它们。
巡海过后,苏婵扔包袱似的把人弄走,两人分开,再不曾见过。
可苏婵却会时不时地想起他,或是一见钟情,又或是其他什么。
总之,给她的情感带来了波动。
她是个行动力很果断的人,不太为别人考虑。
既然心里出了错,那就要把让自己出错的人出来,直到她恢复正常为止。
思及过往,稍一用心,时间飞快,便日暮西山。
管家办事利索,已经把事情查清楚了,回来报告。
苏寂潮的嘴一张一合,听的人昏昏欲睡。
“最近海坟出了点问题。”
“海坟?”苏婵提了提精神,努力听着。
竟是海坟出事,那事情大了。
苏寂潮点点头,“下头的人查来查去,查到一家叫缘来馆的算命馆上。”
苏婵不喜欢打断他,因为苏寂潮办事妥帖,总是将一切前因后果都办的清楚明白了,才会来向她报告。饶是心里有疑问,她也会克制住自己,闭上嘴巴,静静地等他接着说下去。
他接着说道,“缘来馆很复杂,苏家也没能把它查明白。阴家这条路上,势力众多,我们也不敢做的太张扬。之后我们找过各方势力,最后找到了天道衙门。”
说到这里,有些为难,顿了顿才道,“天道衙门的人劝我们别招惹。”
苏婵正了神色,看来,还是个厉害的,连天道衙门都叫他们住手。
她淡淡道,“那就不要招惹他们好了,反正海坟……”
她呼出一口气,神色有些不耐,说的又还是缓慢,“那是苏家最隐秘的地方,进的了外围,也进不了里头。道上的人都懂规矩,不会乱来。虽说海域归苏家,可别人想进来,我们也不能拦着。都在天下,说起来,都是公共的地盘。”
“老天爷赏了苏家一口饭,我们也不能霸道的就把别人的碗砸了。随他去吧。”她摆摆手,而后撑住额头,闭上眼睛假寐。
苏子午告诉她,心胸要宽广,做事要从容冷静。哪怕泰山崩于前,也自是巍然不动。她是苏家的主人,苏家是阴九家第一大家,没必要为小事斤斤计较,更不能失了身份。
只要苏家最核心的东西还在,一切都可以被允许。
“最近事情有点多,大家多费心,都辛苦了。”关切的毫不用心,只是随口一说。
苏寂潮知道,她这是想歇了。
遂知趣的退了下去,小声关上门,吩咐小妖守住这里,莫让他人惊扰。
当室内只留苏婵一人之时,她嘴角微弯,笑意清浅,想到代临风要来,心情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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