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拂葉,香繞夭桃,白日昭昭,朗空流雲,當年我上書院那日,天氣也是這般好。
鳴聲上下,二人抬的小轎沿著曲折不平的山路顛顛晃晃,費盡心思讓散落的紗幕遮擋好容易從層層綠葉中闖進的光斑,遮得眼前繚亂,教人的心更難以安穩。
父親久病未愈之時,我心中已有准備,只未曾想,在他離世之後,最疼愛我的母親會即刻隨之而去。
叔父叔母憐我孤女,修書遣人將我從廣陵接至杭州照養,授我詩禮,好生相待。如今一算,我在這尼山書院也已三載有餘。
三年前,我初至書院時,院中新收一批學子,年前他們學成四散而去,這山中便空寂了好一段時日,朝間不聞朗朗書聲,只有襯得林深的鳥鳴,晚間除了廚房一處炊煙。便只有簌簌山風。冬日杭州有薄雪,每每日出,便見一片茫茫。在這素裹的銀裝中,我也換下了著了多年的孝服,重新像兩位堂姐一般開始打扮。
十四歲的年紀,身量漸長,當年帶來的衣物已不再合身。我著素色已慣,又不願叔母多累,便想取了大姐姐的舊衣稍改穿了就好。誰知一件未成,叔母便送來了幾套新做的衣裳,顏色雖不明艷,卻也要比我挑的幾件活亮得多。她們都說,我這般年紀,總該快活些好。
緊接著衣裙送來的,就是幾樣供人把玩的小玩意兒。除了叔父一家此前做的花燈,最得我心的便是一個紅金描紋墜有長尾的金魚紙鳶。魚翔於天,我看著,總覺得要比那些長著翅膀的蝶與鳥要有趣得多。
山間寒冷,我雖喜逐紙鳶,卻也不敢在外間多待,生怕受了風,餐餐得飲大姐姐熬的苦藥,因而最是清閒的一個冬季,我也不過在院中空地戲耍了兩三回。
我數著春日,也很快到了春朝。百花齊放之際,正是踏青的好時機,可書院又要招收新一批學子,所有的人都忙活了起來,於是還是只餘我一人玩樂。昨日起始,陸續已有幾名新生提前抵達,我避開他們,拿著我的紙鳶,慢慢地往山門外挪去,那裡卻是已經聚了不少人。
人群熙攘,樹林陰翳,外間如此,我越發沒了興致,索性就想回頭。剛一動作,眼角卻瞥見大姐姐挎著草藥籃子款款而來的身影,我向她招了招手,隨後避到一旁等待。那些好色的士族公子哥,我先前在醫舍已經見過不少,之後怕也是不得清靜,現在能躲一時便是一時。
把紙鳶放到一旁,我身子還未放鬆,耳中便聞見一個囂張至極的喊聲:“你們都給我聽好了,我是太原王家王藍田!你們想要進書院,就得先來拜過我!”
這是上山來求學,還是來當山大王的?我嗤笑一聲,探身只見山門之下立了一個身形瘦頎的男子,昂首叉腰,氣焰囂張。若不是穿著得體,想來與那開山剪徑的盜匪也差不了多少。在他身邊還有一矮個書童助威,活似主人,旁側又立兩個小廝,也盡非善類。
“真是……”我低語搖頭,退後幾步攔住往此路來的大姐姐,暫時還不想摻和到這群人之中。大姐姐王蘭人如其名,氣質溫婉如蘭,被我刻意攔下也不惱,只向遠處張望了一眼,便和氣地低頭問我:“悠妹,怎麼了?外間為何吵嚷?”
我轉身之時,已經瞧見有位年輕學子繞過那王藍田慾從側面進門,現下大抵他們已起衝突。大姐姐最是心善,我擔憂她被那紈绔糾纏,於是掩了這幕鬧劇,只道:“今年來了個想當老大的紈绔膏粱,眼下正想為難其餘學子,我們別再往前。等陳夫子問聲過來處理便是。他向來喜在學生面前立威,此刻正是好時機。”
“可是……”大姐姐還有猶疑。我按住她的手。撒嬌似的挽著她:“蘭姐姐,俗話說,惡人自有惡人磨。我們兩個就算去了,也不抵事,只怕更引起爭端,如此不是給叔父添麻煩?妳若是擔心,我們就在此地等候片刻,實在沒人奈何得了他了,我們再用叔父山長的名號壓一壓他便是。”
“那……也好。”大姐姐也知“量力而行”四字,再加上我的堅持,她略微思索便應了下來。我們重回剛才我所藏之地,暗自觀看山門前的爭端。蘭姐姐站定時,也不忘將我置在地上的紙鳶撿起,她投向我的目光中本該有著對我又亂扔東西的責備,可這不重的指責也被滿心的寵愛給化去了。她們都是喜愛且疼惜我的,我知道。
我朝大姐姐做了個鬼臉,將她逗笑之後便重新關註起那新加入“戰局”試圖與王藍田講道理的兩個年輕學子。他們一個身材高大,看起來卻有些呆,只是一味同這個惡霸講理;另一個身型嬌小,看起來大抵只有十四歲,臉上已有怒容,看著是個有脾氣的。
那個呆頭鵝講起道理來屬實有一套,不僅是周遭的學子,就是只聽了個大概的大姐姐也不由得點了頭。我雖是也覺得他說得好,可心裡還是認為應該有一個更厲害的人來用武力壓製王藍田才行,否則這三年,學院裡可有得熱鬧了。當然,前提是這個救星的心腸不能太壞。
我走神間,王藍田果然是不勝其煩,說著就示意手下去抓那出頭的兩人,打算狠狠地給他們一頓教訓。大姐姐見此按捺不住,繞過我行至前,準備去幫那兩人解圍,她素來知道我不喜與這類紈绔子弟接觸,因而也並未回頭,直直就向前走。可我卻是不能讓她獨自涉險,腳一跺,咬咬牙也打算跟上。
就在此刻,遠遠緊響起一陣馬蹄聲,一位身穿勁裝,手持長弓,面如冠玉的少年攜兩三僕從踏馬而來。他比王藍田更為囂張狂妄,出口便是一句:“當老大,你配嗎?”
我禁不住笑出了聲,大姐姐詫異地回頭看我,我趁勢將人拉回半步,示意她只管像剛才一樣看戲。那個能治住王藍田的人,來了。
我們交流間,那少年已經報了家門,一聲“杭州馬文才”頃刻就讓現場安靜不少,想來他的身份地位已經勝過在場絕大多數人。我雖來杭州三年,可卻一直都在山上守孝,所接觸的也只有書院中幾人,因而不僅未曾對此地有更多認識,像當地大戶姓甚名誰,腦中一時也是空空。
大姐姐接觸到我的目光,已是明白我的想法,她念叨了兩遍“杭州馬氏”,之後便將答案鎖定在了杭州太守上。
“他是馬太守的兒子?”
我再看,馬文才已經挽弓搭箭將目標對準了王藍田的面門。大姐姐也看到了這一幕,她緊張地握了我的手,征詢似的看著我:“他應該只是想嚇——啊!”
她話未說完,馬文才手中的箭便已飛出。他的馬還在奔騰,可他的箭卻未失了半點准頭。我先始也為他的行徑所驚,但注意到他當下的狀態,不由得也為他這一手好箭法讚歎。就憑他這一身武藝,將來也必定是國之棟梁。
“這人行事未免太狠!”大姐姐滿是不讚成。醫者仁心,她現在轉而擔憂起即將受傷的人。
王藍田那傢伙,看著就是沒經過事兒的,被馬文才的狠話一嚇,直挺挺地就愣在原地,仿佛生怕當不好靶子。這千鈞一發之際,反倒是我先前不看好的呆頭鵝反應迅速抄起了一旁書童挑書的扁擔,硬生生接下了馬文才這一箭。
“好!”我在心中暗歎,既為這呆頭鵝,也還為那馬文才。只因這一箭所用的氣力之大,不僅讓接箭的人後退了兩三步,還讓那扁擔直直向後砸,一次敲暈了王藍田。
看來這一批學子中能掀起波浪的“人物”已經基本出場了。我心中雀躍,正想與大姐姐分享我的發現,卻見她將紙鳶還我,自己抬步就走向了事件中心。
“我是山長的女兒,王蘭。”
呆頭鵝救了王藍田,正打算好人做到底,將暈倒在地的他再送往山下救治。救人心切的大姐姐就徑直上前攔住他們,簡單檢查了一番王大公子的情況,開口要旁人將他送入醫舍。
看到此處。我已是預見到醫舍今日的熱鬧景象。遙遙衝著偏頭看過來的大姐姐一擺手,便又隱入了碧樹之後。其實我大可不必這樣做,因為那些起了色心的學子,眼睛早已都黏在了我貌美如花的大姐姐身上。她一挪步,一旁的眾人便紛紛有了病痛,大症小症一擁而上,活像病了幾百年才見得這麼一個大夫。
等山門前終於獲得相對的安靜,我才悄悄走出,被公子哥們落下的書童見到我略有驚訝,卻也不敢多看,急急往前追趕主人家。只有那剛剛下馬的馬文才,不知為何卻肅立在山門前,並不動作。
我拿著紙鳶走近,紅色顯眼,他一下便註意到了我。他的眼神先時在眾人面前自然地透著一股輕蔑,如今對我卻充滿了審視,那其中**的銳利令我不適。可我向來是個不怕事的人,倔勁一上來便也直楞地盯著他,權當作是我的回禮。
馬文才臉色不變,可不久他的眼中便閃過一絲笑意,那一瞬而過的情感我來不及捕捉,但不論那笑容的含義如何,在這一刻,他屬實令我惱怒。我不服氣地微仰起頭,利用比他高出幾級台階的優勢將我與他劃分到了同一等級水平上,如此,我便不怕他身上那令人難以親近甚至是望而生畏的孤僻傲氣。
很可惜我的沾沾自喜並不能維持多久,因為片刻後我就意識到,他的笑是有道理的。跟一個箭術高超的人比眼力,我等於是自取其辱。我暗罵自己將一則《紀昌學射》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一面強裝鎮定,用上慣用的伎倆冷臉走到呆頭鵝扔掉的扁擔面前,伸手就去拔上頭幾近穿骨的箭。
“那箭是我的。”
冰冷的箭頭沒入竹身,釘得很牢,我不得不將紙鳶放下,花費更多力氣在它身上。整個過程裡,馬文才就那樣背著手好整以暇地看我,一直到我將箭拔出,他才挪動腳步跟我說了這麼一句話。
我不明其意,但盤算著這人心裡不知有多少彎繞,眼珠一轉。還是決定笑臉迎人。“馬公子好箭法。”
那支箭被我雙手奉起,可偏生我就是不走到他面前。馬文才果然一愣,隨後眼裡便浮現了惱意。
沒想到還是個一點就著的炮仗。
我此刻終於覺得舒暢,笑意盈盈地與他對視,悄摸觀察著他細微變化的表情和動作。我承認我是在賭,我實在想知道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畢竟,這關係著我未來三年能否在學院中愉快地學習和玩耍。
最終,在馬文才的臉色變得更差之前,我停止了我撩虎須的行為,也學著他之前的模樣,施施然側身讓出路徑,為他鋪好台階。“馬公子,前路平順,敬請移步。”
他的嘴角浮現笑意,口中偏又發出譏諷的嗤聲。我本以為他會越過我大步向前,卻不料這個令人捉摸不透的馬文才竟是在我身前停了下來。他的手停留在我手中箭的箭身上,只虛握而不搶奪,一直等到我帶著疑惑抬頭望他,他才微微傾身,用不大的聲音說道:“這兵器恐怕並不適合姑娘。”
“殺人確實不適合,可串兩隻鵝卻不錯。”
我意有所指,馬文才也反應過來我所形容的兩人。他被這話語極大地取悅了,不僅爽快地放了手,還讓他的書童將地上的紙鳶取來還我,“射出去的箭我馬文才不再收回,姑娘自行處置便是。”
“如此多謝公子割愛。”我向他行了個禮,見他沒有再動作,便又頷首而退。他被我落在身後,我一路未曾回頭。可卻能感覺到那熾熱的目光始終跟隨。又或許,我先前便不該去碰那支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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