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马文才很快又吵架了。
问题自然在他,可起因却多少跟我有点关系。
那日琴课,应谢先生的要求,我在众人面前选弹了一曲《墨子悲丝》。谢先生先时已从叔母处得知我善蔡氏、嵇氏之弄,此回她闻琴音,讶于我从暗含出世之意的“风花雪月”中脱出,琴声间多了些许入世的人情味,于是顺水推舟让一众学子就这一论题探讨起来。学琴本就意在修身养性,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坏就坏在讲堂之上还有个性冲动的祝英台和习惯较真的梁山伯,以及看他们异常不顺眼,又对看重之事锱铢必较的马文才。
“墨子悲丝”一典出自《墨子·所染》,讲述墨子在见人染丝时发出“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的感叹,并由此延伸论及君主、士族的行为。
这一题有太多角度可以切入,我不想拿大,故而谢先生首问我时,我也只是托言感念民生,不再多谈。对此,她显然有些失望。
据两位姐姐所言,一向爱才的谢先生在听说完我独自下山游学一事之后便对我很感兴趣。那日席上,她也的确向我释发了极大的亲近之意。只是或许在她的印象里,我应当更为大胆且有见地一些。但可惜,我向来是个不愿多暴露自己的人,除非必要,我并不想完全透露自己的想法。
先生的笑容中夹杂着叹息,然而她很快就又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转而向我投来鼓励的目光。面对这样一位仁师,我顿时觉得有些许愧疚,不由踌躇,好在堂上还有表现一向很好的梁山伯。
我养病这几日,来探我的人不少。除了第一天头昏脑涨不好见客之外,剩下那两天倒是跟人聊了个尽兴。也因此,我才知道这看起来斯文普通的梁山伯竟是有继承父志治水为民之心。
他含笑起身,沿着我外出时的所见所感继续往下讲。原来在来书院之前,梁山伯曾有过沿着河道一路游览考察的经历,也因此,他对于百姓的苦楚要比我这初入民间的娇小姐认识的深刻得多。
“大旱之年,取水艰难,沿河岸边田地庄户辛劳越甚,收成却越少。更妄论远陆佃户,举步维艰,农田几近无收,温饱成难。再有大涝之年,水淹良田,幼种难活,民疏水而只能解一时之危,粮有收却难解瓦舍之困。近年天灾连连,民不聊生,以至于流民远徙,路有饿殍,山伯于心不忍。”梁山伯约摸想起了沿途所见,不由停顿,堂上也有不少学子跟着皱了眉。出身贵胄,不闻民生,这是我们这些士族子女大多共有的毛病。梁山伯能有此忧民之心,不能不叫我从心底佩服。只听他再感慨长叹:“旱,百姓苦;涝,百姓苦。”
谢先生也被深深触动,她暗自点头,走近到梁山伯座位前,继续询问:“如此你当如何?”
“学生意欲潜心学习,来日修浚河道,为民谋福。”梁山伯侃侃而谈,言语提及他的设想。我洗耳听之,虽不甚懂,但也觉得若是真能如他所说那般以疏缓灾,下游佃户的日子倒是真能好过不少。
祝英台已是满脸笑意,他抬头,目光炯炯地望着神采飞扬的梁山伯,眼里满是自豪与倾慕。我感慨于他们的手足情谊,禁不住也弯了嘴角。
谢先生连道了三个“好”字,显然是对梁山伯十分满意。我收回目光,转身想要坐正,不妨却对上了马文才尤为不悦的眼神。
他应该不会一直都在盯着我吧?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下意识捂住脸颊,讪讪坐好目视琴弦,也不知道为何就有一股子心虚。可马文才并没有就这样放过我,即便是隔着大老远,我仿佛也能听见他那重重的一声哼。顶着这样的压力,我坐如针毡。直到祝英台开始发言,我才有了松一口气的机会。
祝英台在谢先生的课上据说也很积极,他总能提出一些有别于其他学子的想法,故而谢先生也很是喜欢他。这一次,他同样另辟蹊径,选取了与我和梁山伯截然不同的角度。
“阮籍尝言‘杨朱泣岐路,墨子悲染丝’,学生深以为然。”他开言便先引典表态,倒是分明。我赞赏回望,假装没有看见马文才那瞬间又黑了的脸,翘首以盼祝英台的回答。
“丝错染难洁,人错信难脱。学生以为,人生在世,为保自身清白,每做一个决定都需慎而思之,每交一个朋友也需仔细考量,断不可因一时之念耽之,而后恨之。”
这话不错,只是听着怎么都不太像是会出自祝英台之口。我难免疑惑,思量之际,他已继续谈论:“私以为与朋友交,重在德行,才学次之,身份又次之,地位最末。而一个人德行如何,从日常小事即可窥见。若此人心胸坦荡,博爱友善,人自敬之、亲之;若此人心胸狭隘,性情多变,人当恶之、远之。亲君子,远小人,随芝兰,与之化;亲小人,远君子,入鲍肆,同其腐。友人之品性对我们个人之影响巨大,他之耽兮,犹可脱也,吾之耽兮,无可退也,故不可不慎!”
我渐渐听出点意思来,等他那最后一句话一出,我几乎能够肯定祝英台这番话就是刻意说给我听的。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这几句出自于《诗经·卫风》的诗,同时也是一位弃妇在婚姻失败后发出的呐喊,她用自己的真实经历来规劝年轻女子谨慎考量,莫要沉溺于爱情。人心思变,原本信誓旦旦的少年郎,最后也可能变成不思其反的负心汉,更不用说那些原本人品就不怎么样的男子。
我猜想他是误会了我和马文才的关系。对于后者,我确实是较他人多了几分耐心,但这也只是我对待朋友的一种方式。每个人的个性不尽相同,相处之道自然也有所差异。
但无论我们的关系如何,祝英台的这番好意我却是接受无能。他不是我,在他眼里,马文才是要将人染黑的“墨”,但于我来看,文才兄未必不能成为益友。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心中有无数话想进行反驳。可我心知这样的争辩并无裨益,反倒有可能托缓课程进度,故而最终也只是略过祝英台直直投来的目光,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琴弦上。
那道先前令我如芒在背的目光再一次入侵到我的感觉领域,但这一次,它仅仅是停留了一小会儿。我抬眼回望,马文才已经正襟危坐,认真听起谢先生的授课。他难得没有生事,后半节课,也不再紧盯着我。我先时还有如释重负之感,可等下课他还是一脸冷漠地快步而出,我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他的琴随意摆放在桌上,旁人自不敢碰,过后也有马统来收回。众人自动为他让开一条道,他就这么甩袖从我桌前经过。我束琴袋的手一紧,来不及去抓他的衣,甚至没反应过来唤他,马文才便匆匆消失在了我的视线。
“悠姑……”
背后是祝英台的招呼声,我顾不上回头,起身背上长琴就往马文才离开的方向追去。木制的楼梯被我踩得踏踏作响,我三步并作两步,一路连跑带跳,终于是在球场赶上了他。
“文才兄,等等我!”
那里几个无辜的箭靶已经被他掼倒,横七竖八地斜歪着,我一阵头疼,不及扶额又见他快步向前。
他这人的性子真是顶顶的坏,我越叫,他越走。长琴在我背上因为颠簸膈得我生疼,等又走了好一段路到了没人的僻静地儿,我终是忍不住将它安置到一旁,自己耍赖般地向下一蹲大声叫唤了起来。
这样的招数马文才基本不会理睬,我预料到结果,看着他不管不顾地向前走了几步便当即噤声,顺势歪倒在地,这才为他的回头默数计时。
马文才的大步流星骤然停顿,他仰头深吸了一口气,被衣袖半遮的手指握紧又放松,终究是带着不虞面色旋身来寻。
我本以为他会开口关心我尚未完全康复的伤势,而借此我也好与他破冰释嫌。所有应答的话我已皆尽想好,就等着拆他的招,然马公子到底是马公子,他一言不发,只是蹲下来观察我的状况,丝毫不给我出招的机会。
这么一来,他很轻易就发现了不对,当他的视线触及路旁端放着的鎏澄,眼神中所有的担忧刹那间都转换成了嘲讽,“呵,王悠,我一早就该认识到你是个骗子。”
他的言语几乎不见起伏,眼中并无泪水但却瞬间通红。我着实慌了,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恐惧,脑海中再没有那些弯绕,唯一的念头就是留住他。留住他。
“马文才……”
这回,我记得唤他,可却仍是抓不住他的衣袖。
马文才冰凉的掌心覆上我的手背,用力一握,便将我的挽留弃而不顾。他的决然似利锋,割断了片刻前还留存在我手心的衣袍。我再一次仰望他的背影,没有过多思考便爬起赶上。
展开双臂截停来人,这一套动作我熟稔不已,可在我多年的拦人生涯里,从未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狼狈。我引以为傲的妙语连珠此刻半点也不敢抖露,因为我不知道我的哪一句话会再伤害到我们之间岌岌可危的情谊。
马文才没有继续往前,他高大的身材在我衣裳上投下大片阴影。我仰头,经过他的肩头,顺着他那冷峻的下颌线,才能望见刺目的阳光。我们的脸色都不好,但气氛却奇妙地有所缓和。
我不言不动,触目所及,是他上下滑动的喉结,充耳所闻,则是我如擂鼓般的惴惴心跳。我知道此时并非静止,可我也分不出快慢变化。我的眼眸在耀目的阳光下逐渐模糊,双臂也在无限长又无限短的时间里缓缓下落,当鸟鸣花香又重新充斥在静默不动的我们之间,我以为这在春朝骤然发生的一切也将在初夏到来前悄然结束。
但我随即就被牵扯到了一旁,马文才未尝控制的力气让我和坚硬的磐石陡然撞在了一处。我的眼泪随着这一动作从眼角滑落,跌至肩缝,也触到了他的指侧。
马文才将我困在他的双臂间,极度靠近的距离轻巧就让人察觉到他的颤抖。可我已经分不清这是盛怒还是别的什么,因为我的视线已再度模糊。我的食指小心翼翼再碰上他的外衫,闭上眼就开始小声啜泣。他猛然一顿,用力在石壁上打了一拳,随后断然离去。
如果他刚才愿意看我,或许他会注意到我曾无声地喊过他的名字。而如果他压根不愿意,那么或许,我的名字再不会在他口中出现。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