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再一次快马加鞭赶回了杭州,他问了差役,既未获得王悠归来的消息,也未曾听说有相仿年龄的少年下船的记录,急得他踹翻了两个人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了山上来。
这一回,倒是马统立了功。
他按时去给王世玉夫妇汇报进展,回程时却是眼尖瞧见了一个枕霞楼的小厮,他奇怪,多嘴问了一句,不想却是巧合得到了王悠的下落。
马文才来不及多问为何是一个青楼下人来报信,只得了个地址便急急赶往医馆。他一路打马,倒是又掀翻了好几个摊子,情急之下便也随手扔了那华敏先前不要的钱袋,当作了赔偿。
王悠此时还是一副少年的模样,但帮她上药的人已是馆中唯一的医女。她的脖颈处,有一条三指粗的红痕,一直延伸到肩部,还略微有些发肿。
老郎中给她把完脉后就出门看诊了,徒弟也跟着去了学习,屋里零零落落的只有一个靠着柜台打瞌睡的抓药伙计和屏风后的医女,是以马文才风风火火地进来时,他们压根来不及拦。
医女听见伙计的喊声,手快地就将王悠的衣服拢上了,但马文才紧紧张张的一通查看,反倒是令她的肩膀又暴露在了空气中。
“怎么伤的?”他瞥见那伤痕,情绪顿时有些失控。
医女战战兢兢,腿脚一软竟是坐到了地上,“师父说可能是长棍打的,具体如何并不清楚,送来时便是如此,只怕得等姑娘醒了才能知道缘由。”
“那她什么时候能醒?”马文才理了王悠的衣服,将她抱在怀里。她的脸贴靠着他的胸口,从上往下看却是瘦削了不少,唇色也微微发白。
医女瑟瑟:“姑娘是被重击至昏厥,加之气血不足,疲累过度,可能得过两个时辰才醒。”
马文才略略松了一口气,简短地吩咐:“开方抓药,送到太守府去。”
门外,马统已经识相地就近雇了一辆马车。马文才小心地将王悠抱上车子,一路护着她的头,生怕再出什么意外。
太守府内,婢女们因这位突然来客一阵忙慌,但在管家马泰的调停下也很快分清了工作。马文才径直将王悠抱到了自己的房间,自此后就一直守在床边不肯离去。下人们看在眼里,虽不敢多言,却也默默地对这位贵客多敬重了三分,伺候时不由也更为谨慎。
明明是大热的天气,王悠的手心却反常的发凉,马文才想起医馆里那医女的表现,深觉不安,当即又唤了人来请马家相熟的大夫过府诊治。
他今晨听见王悠做的那些事情时,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至少那时候他认为王悠这些日子过得不算差。可真正见了面,马文才才发现她当真是吃了不少苦。
马统只觉得他们家少爷再看下去就要觉得悠姑娘气若游丝,无力回天了。于是赶忙转移话题,出声汇报他的调查结果:“姑娘是枕霞楼的花魁玉无瑕送到医馆的,具体情况不知,只听说是玉无瑕外出回程时,遇见姑娘从巷口出来,晕倒在她轿前,她出于好心,把咱姑娘给送到医馆了。”
那修长而带有薄茧的手指在床沿轻轻敲了两下,马文才将身子侧向马统,低声吩咐:“查。姑娘晕倒在何处,此前发生过什么,全都查清楚。敢伤了她的人,我定要他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他最后一句说得并不如以往咬牙,可马统却还是打了个寒颤。他向马文才打了个千,随后静默地退出了门外,就连关门的动作也变得格外小心,生怕这熊熊烈火又燃到了自己身上。
日光映射下,王悠长长的睫毛似有微微颤动,马文才凑近,却又发现仿佛只是错觉。他的手覆在她已然凌乱的发上空,不断向下,经过她的额头、眉毛、眼睛、鼻梁,最终落在白皙的脸颊上。
当真是瘦了。
马文才用指腹扫过王悠原本应该透红的皮肤,可仍是没有得到半点回应。他再次叹气,重新牵回她的手时,又怕外间的凉意过给了她,于是又将那一截露在外头的手臂轻轻送回了薄被底下。
请来的三位大夫又一一诊了脉,得出的结论倒与先前的无二,马文才让他们看过药方,确认可用之后才让厨房按指示熬起了药。他还记着王悠最不耐烦苦味,因而又特意打发了人准备蜜饯甜果侯着。
三位大夫已经准备告辞,马文才想起华敏交至他手里的那张方子,便又留了人到外间说话。她说是成亲礼物,可与祝英齐分手,他便拆了开查看。
那泛黄的纸页表面粗糙,灰白的笔墨在上头微微洇开,略显潦草的笔迹下半个祝福的字都不曾有,反倒是一丝不苟地记录着草药名和对应的剂量。
这何尝能算礼?马文才当下哂笑,如今却些微摸了点眉目出来。老大夫们一个接着一个看过方子,不时摇头轻声探讨,似乎也对这药方的用处尚有存疑。
“老朽才疏学浅——”
他们最终推选了那位最年长的大夫出来作答,他见马文才仍是面带笑容,这才放宽了心说话。
“不知公子是从何处得此方?鄙人愚钝,却是未曾见药书上有所记载。只世间奇书多藏,有能者众,公子得其缘法……”
偏头压下笑意,马文才抬手止住老大夫的话,只怕他们再往下说就要往佛法上扯。他未尝听不出来那方子看着并不差,只是因着未曾见过,面前的三人不敢轻易下论断罢了。
他清了清嗓子道:“这方子确实是我偶然所得,只是并不知其有何用处,只请先生指点一二,对错都无妨。”
那三人于是又对视了一眼,随后还是由那老大夫开口:“如此,请上纸笔。”
他要了笔墨,一气呵成写下相似的一道药方,搁笔后同时也将两张纸放于一处并排相看。马文才瞧去,只见那上头前两排药名尽数相同,只用量有些许偏差,而华敏那张,最后一行半却是增删改了好几味药。
老大夫伸出两根手指一指,示意马文才观看:“这前面八味药材,虽用量较旧方弱,但匹配了后方这六味新药,倒也相宜。这医书上原本的方子,乃作为活血化瘀之用,如今重新制配,倒可用于破血。再有后三味调补,也不至于损伤身子。”
“故而这方子的作用是……”
“避子。”
马文才眼皮一跳,颇有无可奈何之意,他到底还是低估了华敏的不通人情。人家成婚都是祝福多子,唯有她,大剌剌地送了避子方不说,还一味奉劝晚育。
他神色变化,看在他人眼里又是一种解读。了解大户人家对子嗣的重视,深知此话会引起对方不悦,老大夫早已想好另一番说辞:“姑娘年纪尚轻,倒不急着用此药。唯其体质偏寒,可提前进行调养,如此将来要做准备时也容易许多。”
王悠却是不知在她昏迷期间外头还有这么一番关于她的对话,等她于华灯初上时醒来,只觉得头重如山,肩脖也是酸疼不已。她用力地睁了两下眼,片刻之后眼前才不再有重影。她左右一瞧,只见这地方虽是陈设精致,却也陌生得很。
隔着层叠的床幔,再过一架折叠屏风,隐隐有低语声传来。王悠想撑起身子寻看外面何人,不想起到一半却是失了力,当即又跌回了床上。肩头的伤处经此一碰,虽底下有软垫挡着,却也是火辣辣的疼。马文才循声而进时,正见她捂了肩头,眼眶已有泪水打转。
“你伤得不轻,当心些。”
他的语气难得轻柔,王悠怔了神,脑袋还有些发懵,竟是任由着马文才将自己抱起,直至肩上传来丝丝凉意,她才反应过来惊得想逃。
“别动。”
马文才早有准备地扣住怀中人的腰,他的力气就是她与他比试时都挣不开,更妄论当下。王悠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将双手抵在两人之间,勉强隔开一点距离。马文才默许了这种做法,可手上的动作却未曾停止。他将王悠的衫褪得更低,抬手要了医馆配制的药膏来,蘸着涂到了她的肩上。
“和瘀伤一样,得揉开,所以会有点疼。”
他的手并没有即刻动作,冰凉的膏体在肌肤之间形成小小的屏障,最后也不知道是被谁的体温融化得烫人。王悠瑟缩着挪动身体,可依旧是退无可退。她此时才记起了言语,沙哑着声音,语气中几乎充满了恳求:“换一个丫鬟来好不好?”
极力克制的颤抖还是通过单薄的衣物传递到了马文才的臂间与胸前,他抬起王悠的脸,却见她已是泪流满面。那梨花带雨的模样不能不引起他的心疼,他想起她刚经历的磨难,万分懊恼起自己的不够体贴。
“青女,你来给姑娘上药。”
被唤的侍女答应了一声,从床边上前。她噤声等待马文才将王悠放下,见他走到屏风外后才蹲下来重新解王悠的衣物。
“姑娘,会有些疼,需要轻些就同我说。”
王悠闭了闭眼,思绪一片混乱,“你只管用力。”
她原以为应该再没有什么会比她这些天经历的事情更糟了,可原来一切仅仅只是开始。她惧怕疼痛,但不得不用疼痛来使自己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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