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距杭州不远,鱼米富庶,风景秀丽。桓家家业繁大,王悠到后,每每携伴出行,停歇之处十有七八是他自家产业。如此便宜之下,桓老太太也不愿拘着外孙女儿,且惦念她十岁之后首次到嘉兴来,恐对当地陌生难适,老存着回杭州的念想,索性放宽了规矩,有他府夫人小姐相邀一聚必带王悠,闲暇无约时也会着桓辕、桓轶兄弟俩护着府中几位小姐往外头识一识风土。
这般车马劳动,疼爱有加,致王悠在桓府之内一时风头无两,旁人虽有闲言,却也不敢当面出口,表面功夫还是做足了全套。王悠看在眼里,只默念起“谨小慎微”四字,多按着长辈的教导行事,跟兄弟姐妹也和乐相处,等博得大部分人好感之后,才算安心地住了下来。
簪花赌书,踏青登高,时间一路来到七月底,为着好容易争取过来的外孙女儿的及笄礼,桓老太太总算是禁了王悠的足,特意请了一位女教习来细琢她的行为举止,铆足了劲儿要将仪式办得圆满。
桓府规矩本就森严,如今这般才算是上了正轨。已经相熟了的表姐妹们看着王悠每日早二午一地上课,除却练习礼仪还要在女红、琴棋、书画等上下功夫,同情之余每日也要固定一句“今日又进步了不少”来调笑一番,久而久之,这话也就被当成了玩笑之语,直至王兰王蕙姐妹为了参礼而来,一句“士别三日”才让王悠惊觉自己的变化。
“你现在是越来越有豪门贵女的样子了。”
“豪门贵女?”王悠惊诧,“那是什么样子?”
她嘴上平淡问着,心里头却是掀了骇浪。一杯云雾茶在她手中不自觉地被捏紧,荡出层层波澜。都说环境塑人,这原先最不喜欢的模样,如今竟是不知不觉地刻画到了她身上了吗?
思索之时,橘白上了茶点。王蕙谢过,率先取了一块龙井茶饼放入口中。这小巧的点心酥脆但不油腻,嚼碎时齿颊盈满茶香,再配上特意备的山楂果汤,令她餍足地眯了眼,也将还要说的话都忘了干净。
“二姐姐~”王悠凑近撒娇,可王蕙除了满脸笑意,便是一副什么也不知的模样了。她哭笑不得,摇摇头,只好把一道压成荷叶模样的莲子糕也推到了王氏姐妹跟前,“这是今夏第一批采的莲子,加上糯米粉和桂花蜜做成的点心,我没让厨房加糖,因而不很甜,吃上两口也不会腻味,你们只管尝尝。”
王兰捡了一块起来,看那模样小巧可爱,叶片纹路也细致清晰,浅笑而问:“这糕点怕是很废工夫?”
王悠只当她是好奇:“繁有繁的做法,简有简的步骤,若是自家吃的不求讲究,那么便是要用时取干莲子洗过两遍,去皮去芯,再洗再泡。之后再上蒸笼蒸两刻钟,取出捣泥,和糯米粉,混桂花蜜,揉捏切块也就成了。不过这府里的小厨房讲究些,莲子取用的是这头批里品相最好的,蒸时底下也用了荷叶隔着,糯米用的是新米,桂花是花开第二天晨雾散去后即刻摘的花瓣,蜂蜜则是用的枣花蜜,做完了也不切块,而是为了应景拿了银制模子印出了这么一片片叶子,然后用干荷花蕊泡过的水隔水再蒸。”
“我的老天爷呀!”王蕙惊叹,“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我拿在手里的都不是一块普通糕点,这块块粉粉,都标识着‘来之不易’四个大字,合该让人念一声阿弥陀佛。”
王悠捂嘴笑:“这是哪跟哪?二姐姐你尽管吃便是,只不要贪食闹得肚子难受就好了。要你喜欢,我明儿让小厨房再做。”
“这就是了!”王兰一拍手,王蕙和王悠霎时都是一愣。
她看向后者:“我是在回答你先前问小蕙的问题。悠儿,倘若是以前的你,只会说出这简单的做法,然后就兴致勃勃地拉着我们去厨房制作,可如今,你更乐道于这后一种的精巧,并且已经渐渐的习以为常了。”
王悠若有所思,王蕙则是恍然大悟:“啊,我想起来我要说什么了!悠悠,悠悠,你以前都是同我们边吃边聊的,可现在你若讲话,必先要放下手中的筷子,身子也坐得端正,若是跟旁人,说话还有种疏离感。”
王悠不自觉看向身后的橘白,后者认真地点了点头,令她不禁忧心忡忡。王兰见之安慰:“悠妹,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无规矩不成方圆,先前长辈们还担心你这般天性,日后到别人家里头说不准要受些委屈。如今我看,他们大抵是能放心了。”
这话也不是只有一种说法,王蕙接着她姐姐的话道:“要是嫁给不甚相熟的人,我们自然要担心悠儿的处境;但要是嫁与我们自家人,悠儿又何须拘着自己?”
王蕙是很看好她和温卓岑的,这一点王悠相当清楚。只是五月的那场明拒之后,家里人明白了她的心意,也就没再提过这件事。这一下冷不丁的又被提起来,王悠还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神色尴尬,得亏王兰岔开了话题,拉了她去看由书院里带来的那些生辰礼。苏大娘和苏安送了一小盒糕点,陈夫子送了一只小狼毫,梁山伯送了一幅字,祝英台送了一本书,荀巨伯则是准备了几个小玩意儿,另外还有几个追求她的,不知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偷偷摸摸地把东西放到了药舍门口,如今也一并送了过来。
王蕙看到那些就来气:“连送礼都不敢光明正大,可见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原先都不想带这些东西来碍你的眼,要不是……要不是姐姐说那是那些人的一片心意,我真想就此扔了。”
她为着这后一句停了好一会儿,本还忧心王悠会听出端倪,紧张望向时,发现对方正专注于箱子中的物件,赶忙长舒了一口气。可她这口气还没有吐完,就见王悠伸手拿起了一个平滑长盒来看。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王蕙这次当真在心中念起了佛,然而她再一想,又觉得这种事求佛祖也不太对,一时之下又找不到对应主事的神来,索性将知道的满天神佛都念了一遍。
带着金银掐丝细镯的手在箱中翻动,叮当作响,没几下就将那些个盒子、布袋过了一遭。长盒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半空落至桌面,王蕙看王悠终于查看起包装得好好的礼物,心下总算暂松了口气,还好还好,那盒里头并没有署名。
她的神情变化全落在对面的王兰眼中,后者微微摇头,放了钥匙重回原来的位置坐下。王蕙见她如此,以为是解除了危机,也放宽心继续吃起她的莲子糕来。可惜有些凉了,味道虽是相差无几,口感却差了几分。
一口果汤一口糕,这日子要是能天天这样,着实惬意。王兰被妹妹带动,也动起了碗筷。桓家规矩繁多,晚间虽招待得周到,但还是回了院子才让人感觉到自在。她们姐妹三个几个月不见,还是应当好好珍惜这难得的相聚时光才是。
在分别的日子里,谁也不曾想马文才竟是成了药舍的常客。他不看病,也不叨扰人,只是日日跑到院门下开辟的一小块地里照看王悠留下的那片桔梗,施肥、除草,好不勤快。
两姐妹原来是不想管他,可那种子刚发芽不久,好容易长出了几株小苗苗。某日王蕙过时,正见那五谷不识的大少爷把花苗当了杂草拔,心急之下就上前搭了话。这么一起头,一来二去的,三个人也算熟了点。
既是熟悉,难免也就有托人办事的时候。从马文才以答谢指点为借口给她们姐妹俩送来医书和药材之日起,王蕙就一直等着这看起来就别有居心的公子哥开口。她向来懒得对这种事情多加思考,可对上这个极有可能成为妹夫的人,王蕙每回都忍不住要多想几步。
然而她究竟不是她妹妹,总不能猜透马文才的用心。自王悠离开,马文才半点未曾探听过她的消息,即便是她有意透露信件内容试探,他听完也只是发了会儿愣,随后就客气十足地道了谢。她们姐妹之间除了书信,还会有物件传递,可是从那时到现在,马文才也就托她们寄了三次东西。
第一次是一个治水土不服的中药香囊,当时她们已经包好了几包药材,正打算寄出,他就默默地跨上台阶拿出了这个。王悠向来不喜吃药,有这个倒是能好哄一些。姐妹俩对视一眼,任由他将香囊放在了盒子里。马文才抱拳,末了也只交代了一句:“此物就当是二位姑娘所备。”
照常理来说,他本该积极邀功的,王蕙想了多日也没有想出结果,而王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姐姐的猜测并不能打消王蕙的疑虑,她深信事出反常必定有妖,于是隔一段时日后就编了个消息,骗马文才王悠在嘉兴十分想家。这就有了第二件礼的出现。
王悠收到的第二样令她觉得异常的东西,就是一盒龙井茶叶。她想不出好端端的怎么两位姐姐要巴巴的给她送茶叶来,桓家就算再缺什么,也不至于短了她的衣食。那盒龙井,她闻得出也尝得出比一般的茶叶好,而直到桓老太太尝过,又教她区分了茶与茶之间的不同,她才真正怀疑起了马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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