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时刻存在父亲去世债主堵上门的危险,瑞蓓卡还是坚定地认为,她不能不收完生日礼物再离开。
旧画室所在的画师坊一带,她算是个名人。
夏普先生每晚都招徕朋友喝酒聊天,吸引那些年轻画师的不光是夏普先生的幽默风趣,还有漂亮的绿眼睛。
那些天天来拜访他父亲的年轻人里,有一半是为她而来。
她不指望每个朋友都能抛下前程似锦的明拉多不去恭维,跑来为她庆贺生日,也不指望每人都像普莱兹先生那样出手阔绰,可就算是白得几份小玩意儿,也不亏。
为了保险起见,她订了间旅馆,将旧牛皮箱子塞到床底。
趁着时间还早,躺在旅馆的床上,她准备舒舒服服补一觉,赚回点房钱。
燃烧的壁炉时不时传来啪嗒声,俗气褪色的墙纸和翘起的木地板,若有似无的闭塞霉烂气味,在温暖的炉火映照下,竟让人有种莫名其妙的安心。
她已将一切都安排好。
等到下午三点的钟声响起,旅馆的女佣会来叫醒她,她照常浪费些口水去赊来食材,回到旧画室做顿晚餐,与友人们相聚,兴奋地拆开生日礼物,然后在十一点前将他们打发走。
第二日八点前回到旅馆,拿上箱子,乘坐最早的一辆马车,前往萨里郡。
冬季的伦敦日照时间很短,有时能看见太阳的白日,只有三四个小时,天黑得快,穷人为了节省蜡烛,总是将晚餐时间提前再提前。
瑞蓓卡挽着盛放食材的篮子回来时,地下室的公共厨房里,房东太太已经结束烹饪,正准备把炖菜端出去。
碗里的汤加了菠菜汁,绿绿的,炸面包块、炸卷心菜片、培根、芜菁以及嫩豌豆漂浮在上面,乍一眼看上去像是锅大杂烩。
但只有熟悉英式烹饪的人,才能明白,做出一份这样的菜并不容易。
如果能用这份菜来待客,那该有多体面?瑞蓓卡默默盘算着。
“你可算是回来了!今天一整天看不见你,别人都说你跑了,我说夏普先生生病卧床,你能往哪儿跑?他们死活不信!”
房东太太急忙把炖菜放到一边,用来隔热的抹布还拿在手上,就忙不迭抓住她的手,被皱纹挤成一条缝的小眼睛,不停地往她的篮子里看。
“买这么多菜,又要请客?看样子夏普先生的病是快好了,真是叫人高兴。不过就是病好了,也不能整天这样折腾,身体没问题,钱包也未必没问题。”
粗粝温热的手死死地钳住她,瑞蓓卡对房东太太过分的热情感到有些不适。
她没有回答房东太太的问题,而是转头去看厨台上的豌豆汤,深吸一口气:“真香。”
“父亲过去总抱怨我的厨艺,可我一直不愿意把心思放在这上面,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您一样,拥有烹饪天赋。现在我真后悔为什么不多练习烹饪,看着生病的父亲,自己连为他弄顿美味的晚餐都做不到……”
“要是能让父亲吃点热乎乎的豌豆汤,该有多好呀,这样热乎乎的炖菜,我敢说比什么药剂都有用。要是客人们能吃上一点,准保他们一个冬天都不生病……”
房东太太一整天都没见到瑞蓓卡,还以为她不打算付房租跑了,骤然在地下室的公共厨房看见她,激动地像是见到许久未见的亲人。
这样激动的后果,是听到瑞蓓卡对自己手艺的不断的夸赞后,把刚刚做好的炖菜拨给了她一大半。
有了这份炖菜,瑞蓓卡的烹饪压力瞬间减轻不少,将所有菜品端上二楼的旧画室时,还不到五点。
夏普先生还活着,不知是情况稳定,还是已经陷入更深度的昏迷,总之没有再说胡话。
瑞蓓卡把绳子解开,往他身上撒几滴酒,伪装成普通的醉酒。
做完这一切,门外刚好响起敲门声,她高高兴兴地去开门,触碰到冰冷的金属门把手时,忽打了个哆嗦,想起一件事。
往常夏普先生请客,客人们总是成群结伴来,一群年轻小伙子上楼来,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难道是债主?店老板不太可能,她刚才赊账时,他没说要清账。
是放高利贷的人吗?
“谁啊?”
“是我。”房东太太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她把门拉开一条缝:“什么事?”
房东太太笑眯眯:“你不是总抱怨墙纸剥脱,想贴个新的吗?我去量一下尺寸。”
瑞蓓卡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抱怨小半年,房东太太都假装听不见,现在她父亲快死了,她也要准备跑了,房东太太突然上门给她换墙纸?
“改天吧,客人们马上就要到了。”正说着,她就要关门,房东太太却死死地拉住门把手,不肯让她关门。
“很快的,很快的,我量一下就好了。”
见瑞蓓卡的态度很坚决,房东太太越发控制不住心底的猜疑。
从厨房回去后,她越想越不对劲,瑞蓓卡虽然没跑,但归根结底,夏普先生才是租金的来源。
丢下一个病人一整天,怎么想夏普先生的情况都不妙。
而那个小个子家伙还做出夏普先生要请客的样子,试图让一切看上去与平时没差别来迷惑她,可惜“客人们”不配合,到现在还没来。
放在平时,这帮年轻人哪次不是还没到饭点儿,就早早跑过来,巴望着能多跟瑞蓓卡待一会儿。
到了这个点儿客人们还没来,压根是没有客人吧。
再联想到今天的种种情况,房东太太有了一个不好的想法:会不会夏普先生已经死了,这个小妞装神弄鬼,想在这里多住几天吧?
“什么时候付租金?已经拖了三个月了,你们有钱请客吃饭,还好意思不付房钱?”事已至此,再纠结夏普先生的死活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否拿到拖欠的房租。
房东太太突然转换话题,让瑞蓓卡有些猝不及防。
好在“租金”“欠债”这些词眼,已经成为某种触发词,瞬间就能引发她习惯性地推诿:“请客吃饭的钱是赊账,最近画室生意不好,钱不凑手,如果有钱,难道我会诚心拖欠你的租金吗?反正这笔钱都是要付的,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区别。”
房东太太拉下脸:“拖、拖、拖!怎么摊上你这样的房客,不行你们就别住了,今天就搬走!”
“搬走就搬走,我们搬走你也找不到更好的房客,沦落到住在这一带的人,有几个经济来源稳定的人?哪个不拖房租、赊酒赊面包?”
瑞蓓卡也没给对方好脸色,她知道自己没付钱,房东太太是绝不会让她走的,因此格外理直气壮。
“我不跟你说,你父亲呢?让他出来,我跟他说。”
“我父亲是不会跟你说这些的。”
“那我就进去找他!”
正说着房东太太就要往里冲,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紧接着几个年轻人搬着个半人高的石膏像出现在楼梯上。
一见到这几个熟悉面孔,房东太太瞬间哑火。
怎么还真有客人?难道夏普先生还活着?总不能是夏普先生要死了,瑞蓓卡还敢请人上门吃饭吧?
不不不,他肯定还活着,并且病得很轻,一定还趁着她没注意的时候,出了门,否则,谁来解释客人是从哪来的?
她看看瑞蓓卡,后者面无表情,松开了刚刚握住的门把,一副“你想进来就进来吧”的样子,那她到底该不该去一探究竟呢?
房东太太正犹豫着,搬着石膏像的年轻人却等不及了。
明拉多先生嚷嚷道:“挡在门口的太太,体谅体谅我们还抱着石膏像吧,往边上挪挪。”
最终,房东太太选择相信。
她很不甘心地转身下楼,嘴里嘟囔着:“这年头,要债的还要看欠债人的脸色,让我趁你们请客时候要钱,我怎么敢呐,夏普先生发怒也怪吓人的……”
“夫人,伦敦一直是这个样子,您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行了明拉多,别火上浇油。”普莱兹先生说。
瑞蓓卡打开门,笑盈盈地说:“明拉多先生,你考上了皇家艺术学院,怎么今晚不在家里大宴宾客,反而跑到我这里来?”
“夏普小姐过生日,再大的事也要排到这后面去,才不浪费我刻了这么多天的雕像。”
“明拉多先生是意大利裔,意大利男人天生擅长哄女人,我才不相信你的话。”瑞蓓卡说着不相信,转身拿起烛台,跟在几人身后。
石膏像被安放在墙角,烛光映照出少女柔美的面庞,鬈发像是被风吹动,保持着某种好看的散开状态,几乎能让人感受到那种风的自由气息,为少女增添几分轻盈。
是以她的模样创作的作品。
“夏普先生怎么这个点儿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别说父亲了,一说我就生气,他邀请你们来为我庆生,结果他这个东道主还没到晚上,竟然就喝醉了!”
“他在酒馆里碰到个随身携带大量羽毛笔的家伙,也不知是卖笔的,还是偷拿公司用品的仓库管理员。他们两人拼酒,父亲让那人用羽毛笔做赌注,想为我赢几根笔当做生日礼物,没想到不仅没赢得礼物,反倒把房租钱赔掉了!”
瑞蓓卡摇摇头,又无奈又生气地说完这一大段抱怨。
几人笑嘻嘻,都称这果然是夏普先生的行事风格
“夏普先生很疼爱你,我还记得他去年,想给你买件新外套,但手上只有三个先令,他去赌场赌了一下午,指望让这些钱翻倍,最后反而欠下十几个先令,还是靠着赖在店门口一下午,才赊来一件外套。”
“别说这件事了,我们当时可是为此吃了两个月黑麦面包,才还清这笔债。哎说到这件事,你提醒了我,我需要谢谢‘羽毛笔先生’。”
“为什么?”
“当然是谢谢他把父亲喝醉倒,不然父亲还像去年那样跑去赊账,我又得要吃黑麦面包。我讨厌黑麦面包!”
瑞蓓卡在用玩笑的口吻表达不赞同,其他人却不以为意,只顾着笑,她也跟着笑了。
晚上十一点,客人都走了。
夏普先生非常靠谱地,没有在宾客在场时突然发病或是死掉,甚至在客人走后,有些苏醒的趋势,气息微弱地要水喝。
也可能是他从客人在时,就一直要水喝,只是瑞蓓卡没有听见。
她走到餐桌前,想给他找点儿东西吃,注意力却被两个信封吸引。
深棕色的桌布上两个白色信封,相对放着,格外显眼,客人们走时一定也注意到了,甚至这两封信的主人也都注意到了彼此,因为两人刚好是对坐着。
瑞蓓卡回忆一下,那两个位置坐的是明拉多和普莱兹的。
她打开信,果然是那两个人的信不错,连信的内容都与她猜想的差不多。
这个单身男女不能通信、除非订婚的年代,这两封信的主题,除了求婚,简直没有其他可能。
明拉多前途一片光明,普莱兹贴心沉稳,似乎两个人都是个不错的依靠,比赌一把躲去乡下或出国,要靠谱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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