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利益因素,后来想起那天的争执,平克顿小姐总觉得自己是因为没有准备,才被瑞蓓卡占据上风。
不然的话,难道她的意志和智慧,会输给一个没背景的十九岁学生?
这之后,平克顿小姐开始与瑞蓓卡较劲,总是试图挑出她的毛病,当众申斥她,想将她吓倒。
结果却是她在瑞蓓卡那儿处处碰壁,如果不尽快将瑞蓓卡打发走,她在学校积攒了三十五年的威信,将在瑞蓓卡被吓倒前,先一步荡然无存。
刚巧在这之间,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让她更坚定地要赶走瑞蓓卡。
契绥克教区牧师,新聘用了个助理牧师克里斯普先生,这个年轻人竟对瑞蓓卡一见钟情,就因为“绿眼睛穿过教堂投向讲经台的那一瞥”——此言来自克里斯普先生写给瑞蓓卡的信。
克里斯普先生的母亲,与她有些交情,偶尔克里斯普先生会到她这里喝喝茶,当着她的面,两人还见过两次,并没搭话。
瑞蓓卡声称在此之外,并没有再见过克里斯普先生,但她始终无法完全相信瑞蓓卡。
克里斯普先生写了封信,大有求婚的意思,他拜托学校栏杆处卖苹果馅饼的独眼女人,转交给瑞蓓卡,但这封信被拦截了下来。
听说这件事后,克里斯普先生的母亲,立即跑到契绥克,将她的宝贝儿子带走,还要求她处理这个勾引她儿子的小个子女人。
因此,在打听到汉普郡的布克德太太需要一位家庭教师时,她立刻寄去瑞蓓卡的推荐信,并在信中隐掉瑞蓓卡的危险性,只称赞其智慧。
对于这份工作,一听到布克德太太没有头衔,瑞蓓卡的反应是下意识地拒绝,但她还是接受了。
她在这里唯一的朋友爱米莉亚·塞德立,修完学业,最近将要离开,爱米莉亚得知她赴任前有两周的空闲时间,非常高兴地说:“那么我可以邀请你来我家玩啦,正好跟着过几天来接我的马车一起回去。”
一个罕见的午后艳阳天里,她独自坐在卧室,收拾着行李。
其实也没什么值得收拾的,三年前来到这里时,箱子里只有两条裙子,现在也还是如此,唯一的区别是,箱子外面钉上了黄铜名片“R&S”。
楼下时不时传来女人的哭声,隐忍的哭泣、歇斯底里的哭泣、还有某位小姐哭晕过去引起的骚乱。
她不想下楼,加入这场告别会,她知道没人因为她的离开,产生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过了一会儿,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她拎起箱子,走下楼。
“爱米,你一定要记得给我们写信,每周都写!”
“也要给我写信,我想知道你在家中的一切,每周决不能少于三封信,否则我会很伤心的……”
十四个特别寄宿生,将那个金发蓝眼的姑娘团团围住,喋喋不休。
爱米莉亚家的仆役正在搬行李,爱米莉亚的行李箱足有四个,还不算帽盒、同学教师送的干花等告别礼物。
瑞蓓卡将她那饱经风霜的旧牛皮箱子递给仆人,转头看到,这栋房子里的仆人们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一楼的门厅处,他们也想跟爱米莉亚告别。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为爱米的离开那么伤心?
爱米莉亚·塞德立的性格再普通不过,是每个人身边都会有一个的那种没脾气没主见、遇事只会迁就忍让、智慧相当贫乏的人,除了善良老实,几乎一无是处。
她以后也一定能获得所有人的喜欢,像爱米这样众星捧月,但她绝不会选择依靠善良来实现梦想。
“蓓姬,你也去跟校长告别吧。”爱米莉亚走过来,手上拿着平克顿小姐赠送的《词典》。
“哦,那当然,为什么不呢?”
瑞蓓卡走到办公室前,正要敲门,平克顿小姐却先她一步,从里面出来,看到她似乎有些惊讶。
看着老校长皱皱巴巴的脸,她冒出一个比告别更好的想法。
“早上好,平克顿小姐(法语)。”
平克顿小姐有模有样地点点头,好像真的听得懂法语似地。
“夏普小姐,我自认为收养你三年,从未亏待,你非要跑到乡下当家庭教师不可吗?”
瑞蓓卡心平气和地微笑着解释:“如果这也算是从未亏待,那美国庄园主全都成好心收养黑人的慈善家了,你这个恶女人,活该掉进泰晤士河里(法语)。”
没有察觉出异样,平克顿小姐说:“那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只能尊重你的追求。”
“感谢您的理解和支持。”
一转身,平克顿小姐发现周围安安静静的,刚刚那些哭泣的小姐们,不知为何停止哭泣,一个两个全部惊得睁大眼睛看着她。
老校长抿了抿唇,昂起她那长着鹰钩鼻、缠着漂亮缠头的脑袋,脸上的倨傲神情依旧,却隐隐能看到平静背后的怒火。
瑞蓓卡猜到平克顿小姐已经明白,她十分愉快:“平克顿小姐,不知道我是否有幸能像爱米那样,得到您赠送的《词典》?”
《词典》的作者约翰生博士曾到访这里,还留下了一段赠言,使平克顿女校名声大噪。
这之后,赠送毕业生《词典》便成为传统。
平克顿小姐认为自己将她从社会底层带到这里,已经够对得起她,不必再赠送《词典》抬举她,她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学生。
但如今对方当众之下向她索要,即使心中再不愿意答应,她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有失体面。
“哦,谢谢你提醒我。”
平克顿小姐像是刚想起来有这回事,没有故意吝惜这两先令九便士的样子,把书递给她。
“毕竟你也算是本校的学生。”
瑞蓓卡早早坐进马车里,紧紧捏着手中的《词典》,爱米莉亚在门口,再次与人们拥抱告别,哭得不成样子,直到平克顿小姐出声催促,才止住哭泣登上马车。
车轮刚一转动,瑞蓓卡推开车窗探出头,使劲将某个小东西丢出去。
砰地一声,它以相当漂亮的弧线落到平克顿小姐的脚边。
“哦!”平克顿小姐吓得迅速后撤,待看清那是一本《词典》后,气得嘴唇颤抖:“我还没有见过这么狂妄的……”
她靠回到车厢椅背上,高兴地舒了一口气:“感谢上帝,我总算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爱米莉亚被她刚刚放肆的举动吓得说不出话,过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蓓姬,你怎么能这样?”
“我恨她,恨这个学校,除了你,这里没人看得起我。”
“存心报复不可取,你不该把平克顿小姐不会法语的事捅出来,真不知道这件事要是传开,家长们会怎么对待她。”
在本世纪,最能够标榜身份的淑女艺能,非法语莫属。
平克顿女校开设各种淑女所必备的课程,老校长更是以培养高贵淑女的教育家自居,而这样一位教育家,竟然连法语都不懂!谁还敢放心把小姐们交给她管教?
看着爱米莉亚不赞同的神色,她握住爱米的手,拿出心中从来就不存在的正义感,严肃地盯着爱米莉亚。
“爱米,家长付给她钱,他们有权力知道真相。”
坐在她对面的小姐,本来就没有对她不满,刚刚的感慨,完全是出于一番善心,如今又听了这正义凛然的话语,爱米莉亚顿时完全倒向朋友的阵营。
马车渐渐走到瑞蓓卡记忆里的地方,她清楚地记得哪段路是当年来时经过的路,这些再次见到的景物,没那么熟悉,却有种真实感,她终于再次回到社会的怀抱,即将开始人生旅程的新冒险。
到了伦敦拉塞尔广场的塞德立大宅,爱米莉亚扶着黑人侍从的胳膊,跳下马车。
瑞蓓卡跟在她身后下车,朝搀扶她的黑人侍从说:“谢谢你,先生。”见过爱米惊人的好人缘,她在来的路上打定主意这次要广结善缘。
黑人桑波第一次被人称呼为先生,惊地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尽管上流社会有善待仆从的风气,所有仆人都能被称为先生小姐或者是太太,但这项权力并不属于黑人。
见过塞德立夫妇,瑞蓓卡由热情的爱米带领参观了每间屋子,进入主人家小姐的房间后,爱米的热情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她拉开自己的每一个抽屉,把每件东西都拿出来,向客人展示了她的全部所有物:
小到婴儿时期用过的牙咬环、与未婚夫逛集市时买的小刀、母亲与女管家编织的花边,大到钢琴、衣衫和珠宝……
“我一直知道你过得很幸福,但在今天之前,幸福对我来说,一直是个笼统的概念,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想做场幸福的美梦,都不知道如何编织梦境。”
瑞蓓卡的话不是虚假的的恭维,而是真心实意有感而发,她还是第一次窥得幸福的细节,那种震撼让她头皮发麻。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人过得这么好。
爱米莉亚被深深打动:“你以后会幸福的,蓓姬,我永远是你的朋友,永远地像亲姊妹那样爱你。”
“可是到哪去找像令堂令尊那样慈爱有钱的父母?”瑞蓓卡当然相信凭自己的智慧和努力,她以后肯定过得不差,但总有些东西,不是后天能弥补的。
看着爱米哥哥从印度给她带来开司米披肩等礼物,她又补上一句:“还有这么疼爱你的哥哥。”
爱米轻笑一声。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还是你觉得约瑟夫先生并不疼爱你?”
“没有,只是我们虽然是兄妹,但并不熟悉,我对他的了解,还不如对你的了解更深,可能是年龄差距太大又不常见面吧。”爱米莉亚慢吞吞地说。
“他去印度时,我只有五岁,我十五岁之前甚至都没见过他,他在印度待了整整十年才回来,每次回来都住在外面的公寓里,很少到拉塞尔广场这边。”
“可是他送给你那么多礼物。”瑞蓓卡很不可置信。
“是的,这一点没错,我知道他在花钱方面,对我绝不吝啬,但是他见到我的时候,总是没什么反应。反正,我觉得他没那么在意我。”
瑞蓓卡觉得爱米莉亚被大家宠坏了,被大家热烈的爱宠坏了,以至于她对他人情感的判断出现问题,一旦别人不那么热烈且强烈地喜爱她,她就觉得对方不在意自己。
如果有人每次休假回英国都给她带一大堆礼物,瑞蓓卡绝不会认为对方与自己没什么感情。
心中细数着约瑟夫先生送的礼物的价值,瑞蓓卡断定他在印度的工作薪水绝对不低。
“你还没说过你的嫂子,她一定很漂亮吧?”
“哪里!乔①还没有结婚呢。”
①乔:约瑟夫的昵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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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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