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微月不太记得母亲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未有过得看母亲完整面目的机会。
罩在她脸上的呼吸仪器就像是吸血鬼,夺取着母亲青春与年华,摧残着母亲干瘪,让她如花般逐年枯萎。
而母亲的照片太珍贵,都藏于父亲之手,不允许他人——也包括他——染指,重见天日。
佟微月习惯了父亲独自照顾他的日子,习惯了父亲慢慢不正常的神经。他比谁都清楚,那个他没正式见过面的女人不是独自走的,她带走了父亲这个年纪应有的意气风发,还有大半理智。
这些属于父亲生而为人的东西陪着她上路,陪着她一路埋葬身在人间的过去,独留父亲一人孤魂野鬼般游荡于世,满世界寻找她的影子。
有时候在父亲嘴里,她是风,是雪,是天空中落下的雨;有时候是空荡无一人的旷野,包容都市成就钢铁水泥的被侵占土地。
她附着在世间每一个生灵,每一片空间之上,自由莽莽,随时归窍。
佟微月从不会想起幼年时那段日子。那段日子的开始是惊魂的,凶险的,不能容许泄漏的。
他看着父亲一个人在黑暗里跳舞,本该热情似火的桑巴被他跳成了一支冰冷祭舞,谁都能看出他为谁缅怀,为谁伤情,为谁冷酷尖锐。
刚开始时他本以为这是一支舞。
直到他临近退出前,从父亲沉醉的面目,妖艳畅笑中发现这不是一支独舞,它不是父亲痛苦发泄的消遣,是父亲精神状态初现端倪的证言。
佟微月知道他在和谁跳舞。
是不存在于父亲眼中,炽热活在父亲精神世界中的母亲。
那是母亲的幻影,残存在他孤苦情爱里仅剩的魂魄。
夜半钟声响起,惊醒的不是梦中人,是旁观者。这样的发现如何不叫佟微月冷汗直流?如何不叫佟微月震撼失语?
佟微月不过六岁,通过一场鬼魅之舞明白了父亲此生母亲在他生命中的重量。没有人比他更知道,父亲疯病的开端远比世人揣测推算的还要早。
那是人走茶凉,都带不走的百态痴情。生生折磨活在这世上的人癫狂扭曲。
痴情人,总会疯的。
它翩然而至,悄然而至。
佟微月一夜长大,成为佟家人嘴里心疼也欣慰的小辈。他们不知道促使佟微月尽早成熟的是什么,他们知道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格外招人疼爱的小孩。
失去母亲带给佟微月的影响是什么尚未可知,失去爱人带给佟墒雅的影响显而易见。
佟微月不能指望父亲从沉溺幻影之中醒来,小孩子都知道期盼一个疯子不疯是多么天真的想法。他早早地预见了父亲迟早有一天会因此而惹出祸乱。
佟家人能不能保住他,他不知道。但他必须得保住父亲,保住他在人世间唯一而仅有的牵挂。
母亲的死牵扯了一系列问题,佟微月为此拼命学习,像一块海绵一样疯狂汲取知识与经验,他过早地接触到佟家商业的秘密,是佟家四代以来第一个最早踏入核心圈的孩童。这在整个上流阶层都是十分罕见的,曾引起内部众多咂舌哗然。
不怀好意之人嘲讽他小心伤仲永,佟微月小小年纪置若罔闻。
想要得到什么,理应付出什么。他看得明白,走得坚定。佟微月是被他父亲的病催着长大的,倘若他想保护他的父亲,那这是他的必经之路。
区别只是早晚,简易程度。
他从容等待着父亲惹出问题那天。
佟微月预感成真。
父亲风流韵事向他席卷而来,疯子混账地拆散了一个家庭,他好似见不得他人幸福美满,强行介入了一对谁也不欢迎他到来的璧人,明目张胆当起了小三,拿一个男人当发妻的替身。炸裂程度到佟微月第一次听闻时,认真思考了很久真假,最后决定先放下老爹,逃离贞市,外出求学。
疯子的世界似乎比佟微月想象得还要离谱一些。
佟微月可以接受他老爹搞强制爱,但还没想过他老爹让一个无辜的家庭就此一拍两散。如果佟墒雅不是他亲爹,他都要问一句拆散者良心何在?
恕佟微月不能苟同。
他得缓缓。
这还不是最炸裂的。
最炸裂的是当事人们纠缠多年后,佟微月十六岁那年,受害者当着佟墒雅面跳楼自杀,眼睁睁看着林等风“坠亡”的佟墒雅濒临失控,无人能镇压其疯劲。
这回被黑缸染透的佟微月站在他老爹这边。
他百思不得其解,两人在一起多年,林等风为何始终不愿意安生待在佟墒雅身边。他既然已经一无所有,更应该从佟墒雅那里加倍地得到些什么不是吗?佟墒雅巴不得为林等风献上什么!
为何要伤害自己,步上佟墒雅后尘呢?
这种问题,佟微月多年前没敢问林等风,但他不是不了解答案。
男人头埋在他颈窝中,捕捉着头顶佳人静静地呼吸声,长睫颤抖,那一丝丝心底压不住的彷徨很快消散,被厉林梢活着的体温驱逐。佟微月放空了眼神,垂眸慢慢与厉林梢说起关于母亲的往事。
厚厚的窗帘遮掩得房内没有任何光线,大床上二人裹在一条被子下低语。不是缠绵胜似缠绵,比□□交流的碰撞更深入。
“我没见过这个女人,我一出生她就死了。”疲倦嗓音淡淡的,像抹去不值一提的尘霾:“我是被父亲带大的。头几年她还躺在病床上的时候,父亲带我看过几眼……”
“病床上?”
“半死亡。我出生后不到十分钟,她就被医生宣判没有救。呼吸机吊了她四年一口气,我们家人从不认为她还活着,除了我父亲。”佟微月顿了顿:“她真的死了很久,可我父亲不相信,他不愿意接受现实。在我母亲躺在病床上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盼望这个女人还活着,迟早有一天能苏醒。”
厉林梢安静听着。
“那口气一天不散,我父亲一天会期待。我家人说他时常会抽空去医院,前两年还好,不太执着。后两年不知是不是我父亲意识到什么,开始去得很勤快,好像他去得多了就能唤回我母亲一样,经常一坐就是一天,或好几天。我们家人毫不怀疑他是这么想的,无力阻止,也希望他能靠着对我母亲这点念想走出来。直到那一天……事与愿违。”故事的结局匆匆盖过,它简短得没个像样的尾巴:“我不太记得那一年发生什么了。只记得那是我母亲半死亡的第四年,有一天我父亲去医院,发现那口气忽然散了。那个女人留给我父亲最后一点念想也没了。我父亲疯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佟微月抵着厉林梢额头沉默如水。
“他彻底走不出来了,是吗?”厉林梢却从中明白了那个最具指向性的结果,他的嘴唇贴着男人耳廓,很小声,小声到烟尘般随风湮灭了。
佟微月闭上眼,出乎意料地说了一句话,意味深长。
“阿梢,如果你我未来走向相似情况……”
他喃喃自语。
“我会比他更疯狂。”
“我一定会奸/尸。”
我想了半天合法伴侣侮辱尸体罪的行为叫什么。
然后忽然想到即便之后他们合法伴侣,现在也不是。这段关系的底色就是很不合法的,尤其是放在佟微月身上,这就是一段很强迫的感情。
那煎尸可能语境更合适些。
* 23.7.3精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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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往事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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