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小时啊,你帮我把外面的水龙头打开一下呗。”
PE管一端落地,低沉带有弹性的噗通声随着王叔的声音一齐传出来,昭示一切准备就绪,只欠小时。
叫作小时的男人蹲在地上收拾杂物,他正准备离开小学区,闻言移步到水池边,拿起水管一端,接上水龙头,打开开关。
水流流淌在粗长的管道,压强逐渐保持平稳,王叔从厕所内探出头来,“谢了啊。”
夕阳的橘色余晖几小时前就已散尽,厕所外墙的一盏路灯亮着,维持这块视野的清亮。
王叔只有悬在半空的脑袋出现在时冬的视线里,厕所内光线暗,又背光,王叔几乎没有享受到一点暖橙,整张脸黑黝黝。
右眼皮一跳,时冬强制压下看恐怖片养成的自动脑补鬼魅的坏习惯,用沉静的声音应他。
王叔慈笑着缩回脑袋,里面响起平稳的冲刷水流声。
时冬轻吁一口气,折返回去,弯腰抄上扫帚和地上卷成小山状的一坨水管,径直往前走,“王叔,我先去高中区了。”
惠中是整个省最好的重点学校。
占地面积四百二十三亩,十年前晋升五星级别,校区建设在道路边。三面环路,又正好一面靠近小树林,林前一小湖泊圈在校区内作为自然景观,风景优美。
除却一些必须设施,单单设有高中区太过空旷,后校长在此基础上内设有小学区,为周围适龄儿童提供学校,人多升学率自然也往上提了。虽然这两者没关系,主要起个心理上的积极作用。
可能惠市水土养人,这边人普遍智商在线,学习成绩优异,高升学率名声在外一直响当当,历年招生时最为家长青睐。
包括外省的人也渴望进惠中,不少愿意往里砸钱的,情况普遍。因此在金钱利益驱使之下,学校收了不少富家少爷和千金。
后来,学校设施陈旧遭某些家长强烈反应,校长及高层也是毫不犹豫向教育局请求向下拨款,趁着暑假,学校里里外外翻出新高度。
连厕所也不例外。
铺设了比教室还高级的几何图案的大理石瓷砖,墙面覆盖高级防水壁纸,隔间的门也是焕然一新。
换掉发霉的木,采用多种优点结合的复合材料,连不及半米深的墙壁内都装了个隐藏的香氛系统。
很多余。
时冬很少无语,但对于这个装置,他也是无话可说,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用。
在水箱上面,一般看不到,味道也是一言难尽。
香臭味结合起来,不是什么好闻的味道,反而把臭味刺激得更加浓郁,就像一堆臭袜子里非塞进一株芬芳的鲜花,显得不伦不类,格格不入。
时冬将水管和扫帚拢到一只手上,空下来的手勾住戴了半天的淡蓝口罩,轻轻拉下一点。
鼻夹架在山峰般高挺的鼻梁上,只露出一双漂亮狭长的眼睛。
味道恶心,时冬忍不住干着嗓子呕吐,他揩了一把鼻骨上的细汗,重新拉上口罩。
惠市的夏季还是太热了,白日里的热浪饱和,留给了夜间值班的星月。
搁置扫帚和水管在一旁,时冬搓着手掌,扶着墙壁一脚踩上旁边的木凳,例常检查水箱有无异常。
有异常就处理,没异常就把隔间垃圾桶里的卫生纸倒在外头的一个超大号加厚黑塑料袋里。
高中部的厕所分两大块,一块在高三教学楼后面,过一道略窄柏油路,属于高中部三个年级公共的。
而另一块区域则处在教学楼楼层中,每层都有一个,二四层女厕,一三男厕,都设在每层靠近楼梯的地方。
但凡碰上学生跑操升旗最吵,但现在是晚自习时间,最安静。
时冬倒完垃圾,顺手拿上洗手台的清洁喷雾,喷在水龙头、台面、镜子上,以及一些卫生死角,边哼曲边用海绵擦出泡沫,最后扣上水管冲掉。
这些做完差不多工作结束,时冬活动了下酸痛的脖子,直了直脊背,接上最近的水龙头,准备冲下厕所地面就离开。
他前脚刚进去,后脚就踏进一个学生。
时冬瞥了一眼,对于学生逃晚自习这种事并不陌生,反而早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他旁若无人地捏住粗壮端头,干好自己的活儿。
水箱咕噜咕噜地叫,时冬紧按橡胶质地的端头,瞬间扑出极强的水流柱。
相互的力传到手上,时冬夹紧腋下,跟提枪似的。干了也快一年,他还是没把手臂哪怕腰腹力量提上去。
随手扫了两把,发现没什么脏点,时冬手上松力,转身准备离开。
后面的空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一堵人形墙取代,时冬一时只想着下班,没注意。
他直愣地撞入一个温热结实的怀抱,鼻梁狠狠磕上去,生疼。差点撞塌毁五官。
时冬下意识后撤一步,手套没摘就隔着口罩捂住鼻梁轻揉,嘶气的尾音拖得很长,藤蔓般延伸进男生的耳道里。
男生原地不动,绅士手在半空又收回,最后摸上耳后,“抱歉,你没事吧?”
他以为把人撞狠了,对方连话都懒得说。
男生几乎接近一米九,在校内身高榜上的排名数一数二。
自身块头在这,面对比自己矮将近一头半的“中年人”,他没把握准确估测到“中年人”身体的承受力,要是同龄人还好。
没吃晚饭的时冬被撞得浑身软绵绵,踩在棉花糖上,疑似失去所有力气。他掂了掂臂弯处往下滑的水管,渐渐发糊的视线不自觉盯住男生胸口处的铭牌。
他没啥兴趣爱好,在学校工作,就把认全全校学生当作一种充实生活的乐趣。
现在已经认识一个班的人数了,马上就会新添一名人员。
他稳了身形,为了看清睁大眼珠,把目光放在四角圆润的长方形铭牌上,纯净的银白色上面印着标准宋体的黑字。
“程原涑”三字赫然映入眼帘。
那三字,准确而言是“原涑”二字,就如触了开关键一样,原本模糊的视线骤然通透。
可日积月累的毛病在这时横插一脚,胃部泛起酸意,汹涌澎湃,口腔微涩。
时冬抿唇,手下移按住胃,不合时宜地根据“程原涑”这个名字联想到三年前不告而别的某人。
不对,肯定不是他。
哪有那么巧合。
他很快否定了想法。
后知后觉还没回答,时冬草草了事,“我没事。”说完便难忍胃疼咬牙要走。
擦肩而过,时冬口袋里的东西掉落。几近空瓶的清洁喷雾在瓷砖上滚了一圈,目的性极强的停在白色运动鞋旁。
程原涑顺手捡起递过去,和“中年人”对视上的一刹,心脏骤停。
沉睡的记忆冷不防苏醒,就好像冬天滑雪场上一滑到底,怎么也刹不住,最后还要滑出界外一大段。
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程原涑最初叫程澜,他亲生父母托人算过一大吉卦才取的。
程澜四岁时,他的父母感情出现裂痕,吵嚷着离婚,双方商量好搬出离婚协议,却又在离婚财产分割上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
家中客厅豪华的瓷器常常碎了补上,补上碎了,而程澜则被父母送入外婆老人家那儿住了一段时间。
外婆年近耄耋,一个人住大石镇上,两鬓斑白,皮肤干枯,多年不见人来的房子有了程澜加入突然活泼生气起来。
外婆手脚不利索,全靠轮椅行动,但还是坚持摇轮椅到灶房做饭给程澜吃。
程澜对外婆的印象很少很浅,他拿勺子舀小碗稠稠的粘饭,上面放了脆生生的萝卜丁,嚼得嘎巴嘎巴响,边听外婆叙述她那个年代的奇闻轶事。
程澜很喜欢听生动有趣的故事,他每天和外婆同睡,每天早上都起很晚。
可有一天,他因为故事延伸出的一场噩梦先醒了。程澜肚子饿了,他晃了晃外婆平放的胳膊,没醒。他一个人找了一圈灶房,那口铁锅里什么吃食都没有。
外婆一连睡了好几天,食不果腹,程澜人小小的,但胃口不小。几天不吃饭成年人不谈,他一个小孩哪能受得住,肚子瘪了一圈,夜里咕噜咕噜直叫,老折磨人的意志力了。
周围没人家,程澜快饿死了,什么也不顾,蹬着小短腿就往外去找吃的。
越过一片干萎枯黄的草地,程澜踩着霜冰,沿途磕巴了好几回,衣服上沾染了湿泥,钝痛也顺着神经纤维扩散到脊髓,悄悄侵蚀每一寸肌肤,直至四肢的末端。
程澜摇摇晃晃撑着地面站起来,泪花满面,仍蹒跚往前走。
好不容易穿过这片地,又不小心进了弯弯绕绕里。
周围毗邻而建的小院和外婆家完全不同,程澜迷路了,他慌慌张张蹬腿跟无头苍蝇似的瞎跑。跑累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停下,世界悄然无声,他无措地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
眼里淌过一汪清水,揉眼间隙,隐隐约约一款大衣的衣缘漾进迷糊的视线,程澜的哭声戛然,他目光向上移到衣服主人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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