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周末,天气阴。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细雨,空气中氤氲着积蓄的浓密湿漉,预想中换季的过渡期还没到,九月下旬的惠市依旧燥气闷热。
时冬是被热醒的,他今天休息,好不容易有一天早觉机会,白白浪费了。
他推开薄被,换下睡衣,下床煲了一锅白粥当作早饭,简单洗漱完正吃着,卧室里充电的手机响了。
急促的默认音符溜出半掩的房门,沿着空气缓缓流淌进客厅。
又舀了一勺粥放嘴里,时冬趿拉着拖鞋去拿,他拔掉充电线,按下接听,打开免提。
那头传来声音:“喂,是小时吗?我是你王叔。”
“王叔,有什么事吗?”
他看了一眼电量,九十一。
“诶诶诶!之前我跟你说的,我家儿子想跟你认识认识,你忘啦?你之前不还答应今天见的吗?”
去客厅的几步路,时冬脑海中仔细搜索了一下这段记忆,没什么印象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答没答应。
一时之间,时冬接不上话头,除了他不记得这点,还有就是,王叔儿子想认识他干什么?他就一个扫厕所的,长相一般,也没特长,更没隐藏的高级副业,就普普通通一个人。
心存疑问,和蒙在鼓里一样难受,时冬想问清楚一点,“王叔,这件事……”
话还没说完就被截住。
“行了啊,中午十一点学校西门口准点见啊,我已经通知他了。”
话毕,时冬的世界突然变得格外安静,只剩下挂断的嘟嘟声在耳边回响,比秒针的跳动还要无情果决。
这架势就如上司通知下属办事,容不得拒绝,连时间地点各项事宜都安排了,只需要他人到场就行。
时冬扶额,一面感慨王叔心思细,一面对见面一事实在没印象,
休息日时冬是挺清闲的,但他并不想跟同龄人社交。大概是工作的特殊性,让他接触到的人大多是中年,以至于他忘了该如何与同龄人相处。
时冬刚坐回餐桌前,看了眼屏幕,通话显然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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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十点五十五分。
时冬按照约定先到了。
王叔是他的同事,平时没少照顾他,时冬半推半就也就来了,再者他确实该认识认识新朋友。
以后不至于生病了都孤独一人打点滴,死了几天都没人知道,葬礼没有,吊唁没有。
到了地儿,王叔儿子还没来,他就站在路边,融入进一侧排排绿色树木的行列中,往那儿一站就是哨兵,守着不是很繁忙的车流。
树下,枝叶掩映着的时冬偶尔左瞧右看,天气不好,路上来来往往也就几个行人。
手表上的时间准时准点跳到十一点十分,还没有人来。
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时冬从兜里掏出手机决定打通王叔电话问问情况。
刚拿出来,侧边一个骑着单车的少年正巧撞了过来,毫无预兆。
时冬被骤然冒出的一人一车撞到失去平衡,手机从指尖掉落在地,凌厉出一道不规则的线条。
他人也不争气地跌倒在地,手掌贴在不平坦的水泥上,屁股顿时炸开了花,裤子也沾了雨后还未褪去的水。
这些都还好,并不是特别惨,要说更难熬的,还得是被前轮压过的脚踝。
他低头看了一眼,白袜上有明显的车轱辘印子印在上面,拉开一点,隐隐透出青紫色淤痕的皮肉上面带了点湿痕。
凉凉的,痛痛的。
像是冷库里搬来的一大块冰对准凸起的踝骨砸了上去。
这也太倒霉了吧,早知道就借口婉拒了。时冬无比后悔。
事故发生的太突然,少年显然也没想到,他撑住膝盖站起来,摘下耳边两只耳机,伸手去扶时,时冬已经蹭着地面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少年把纯黑耳机揣兜里,关切地上前询问,“对不起啊,你没事吧?我刚才听歌忘了看路,对不起!”
时冬摆手,扯出一点牵强的笑容,“没事。”
刚才右脚虚浮在地面上的一瞬没什么感觉,现在站稳了,发现脚踝疼得不行,跟断了骨头似的。
一直疼,从下扩散到上,就如章鱼触手般往心头上爬,压抑得他喘不来气,只能通过不停抿唇吸气来缓解。
时冬倒吸一口凉气进肺里,握了握拳,正眼看向让他受伤的罪魁祸首。
少年也在看他,黑T黑裤,长相桀骜张扬,看着年纪不大,本应该做街上最靓的仔,现在却十分狼狈。
胳膊肘好几处都有擦伤,几缕皮翘起,要掉不掉的,上面还源源不断地渗出血珠,在雪白的皮肤上看着摄人。
正当时冬准备说点什么缓解少年忧虑紧张的神色时,后面杂货铺的老板见这边有人耽误他做生意,当即气势汹汹地从店里面走出来。
他手上摇着椭圆形蒲扇,花裤衩是鲜艳的红,脚上蹬一双夏日必备的水拖鞋,夸张地大叫。
“诶诶诶!你们往那边挪挪,别挡在我店门口,你们这样我怎么做生意啊!”
这一叫不打紧,过路的零星几人时不时瞥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有一两个还隔马路驻足观望。
原本做好世界的NPC就行,现在被迫赶鸭子上架当临时主角。
时冬脸皮薄,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少年也不管别人怎么样,不停地道歉,时冬不停地答没关系,两人就这样来回谦让了好几个回合。
一旁的杂货铺老板也絮絮叨叨插进来,叽里呱啦说一大堆,时冬还要两边兼顾,头大如斗。
时冬真不想待下去了。
之前只知道人类的悲喜不相通,现在看来,语言也不一定通。
他都说没关系了,不追究了,少年还上赶着要对他负责。
这让本就不擅长人际交往的时冬更加为难无措,他现在就特别希望有个人能从天而降替他解决这局面。
-
程原涑周五托魏游在手上画的伤口太难洗,现在都还有痕迹在上面,他废了老大劲才把大部分油墨搓掉。
浪费半块肥皂,几大盆清水,这下是真的浸泡到秃皮了,上次心头一热买的创可贴也派上了它真正的用场。
这就导致他周六考试,也就是昨天,考场上刷刷动笔,按住笔身的食指上粉嫩嫩的萌物创可贴异常惹眼引人注目,除了女生,居然还有男生问他要链接。
“猛男和他的创可贴”被魏游知道戏谑了一整天。
他刚拐到学校西门对面那条道上,烦人精魏游就发消息催促他了。
今天是许斯宁生日,生日宴约在西门对面一家口碑极好的餐厅,邀请了几个熟悉玩得好的同学,程原涑算其中一个。
魏游又发来一条消息。
[魏游]:你真慢,我家宁宝都来了。
程原涑眉毛微蹙。
[程原涑]:宁宝是哪位?
[魏游]:……许斯宁。
[程原涑]:许斯宁在外称哥,你叫他宁宝这么……软的称呼不挨揍?
[魏游]:那是对你们。[嘚瑟.jpg]
程原涑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剧情,但没错过面前的一个大水坑,他就那么踩了上去,溅起层层朵朵的水花打湿鞋面裤脚,防不胜防。
他一路上已经够小心翼翼了,结果还是难逃一劫。
他把脚移出坑外,猛猛跺了几下才接着往前走,鞋里进了水,袜子都湿透了,每走一步都有水在鞋底板里咕叽咕噜作祟,十分难受。
正不高兴地走着,前面好像发生了一起事故。
程原涑打算从另一边绕过去,但走到一半看见了时冬,他又止住外旋的脚步,异名磁铁相见一般飞速贴过去,卷起闷夏里的风。
少年还在不停道歉。
张扬犀利的火焰红单车孤零零倒在一侧,无人问津,惨遭主人的遗忘。车轮子疲惫运作中渐渐心灰意冷,停下有气无力的转动。
继杂货铺老板闯入后,三个人的圈子又来了一个人,那人直接站到时冬的一侧,活像来撑腰的。
时冬仿佛心有灵犀,他只用余光瞄,就知道是程原涑,毕竟他和原涑的缘分妙不可言。
耐力临界,冷脸前犹豫不定的心在程原涑如救世主般降临的这一刻无端安了。
他可以置身事外,交给程原涑处理,程原涑定然会处理得当。
时冬莫名放松了身体,脸色好了许多,不过还是疼,这让他没有精力去想程原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你这伤看着挺严重的,赶紧去医院处理一下吧。”这话是程原涑对少年说的。
要说时冬和少年是碰撞事件的两个主体,杂货铺老板是受他们影响的无辜个体,那突然冒出的程原涑又是以什么身份插足这件事。
少年闻声挑眉看过去,紧绷的下颌线条有着不属于年龄该有的凛冽凌厉,他蓦然一沉的目光在两人紧挨着的身体之间来回打转。
不紧不慢,执拗道:“我做错了事,我自然要负责到底,要去医院也得带上他一起。”
他指的是时冬。
闷夏里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一阵凉风,时冬偏开头,额上碎发随风飘摇,胳膊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有些发冷,音节也是,“谢谢,不过不用了,我回家处理就行。”
他觉得这人太过强势,好像在逼迫自己似的,本能有点难受。
又或者是自己判断错误。
“我会带他去医院,你要是真想负责,那就赔点钱给他。”程原涑道。
杂货铺老板手上的蒲扇都不扇了,默默退后一段距离,拿出老婆子刚切好的一片西瓜,蹲在店门口大喇喇地啃了起来。
他们三人之间形成了一道别人融不进去的强大空气墙,气氛凝重僵硬,时冬也感觉到了,他紧张地去看两人。
天空阴沉沉,好像下一秒风雨欲来,云朵遁入薄雾,却在下一刻陡然晴朗。
阴转晴了,连多云的过渡都短暂。
少年情绪转变正如这天气,他忽然咧嘴一笑,笔直的唇线跟着弯曲,轻松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回去处理一下伤口好了,再见。”
说着他便扶起单车,利落踢开双撑,长腿一跨骑走了。
吃瓜的老板对于意想之外的局势一知半解,但还是坚持蹲在门口把瓤啃干净。
时冬朝少年背影眨了眨眼睛,神色复杂。
仔细一看,他剔透澄明的眼眸里还盈聚着点点泪花,程原涑一瞬慌了,以为自己把人“赶走”犯了错,连忙道歉,“我赔偿你,你别不开心。”
其实时冬没有不开心。
只是刚才剑拔弩张压着神经末梢的感觉消失,疼痛马上争先恐后涌了出来,加上眼里进沙子了,他才表现的像受委屈的潸然。
“只是眼里进东西了,没哭。”他解释,顺便搓了下眼睛,还红通通的,和那颗小红痣相得益彰,带来视觉上的盛宴。
程原涑明白地点头,语气征询,“那我送你去医院,可以吗?”
时冬果断:“不用。”
他还是想回家自己拿点药膏涂一涂。
他动了动脚,半秒后,疼痛顷刻侵入四肢百骸,时冬弯腰扶住旁边的树干,喉咙间溢出闷哼。
程原涑立刻紧张起来,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最后大胆上手,“你揽好我脖子。”
他动作快而轻,蹲下抄起时冬膝弯,另一只手绕过腋下方便他手搭在自己脖子上。
时冬很轻,抱起来骨头硌的慌。
想喂胖他,这是程原涑的第一想法,后来也付诸实践。
“诶?等等,不用!”
就那么两秒钟的时间,一阵天旋地转,时冬就双腿离地依偎在了少年坚实的臂弯中,整张脸埋在胸口,衣服上好闻的洗衣液玫瑰香近在咫尺,呼吸间就能嗅到芳香。
杂货铺老板又连着啃了一瓣瓜,绿色的瓜皮在盘子上东倒西歪,带瓤的一个不剩。
他老婆出来见这情形拧他耳朵,拽起他往店内拖,不客气地:“吃吃吃!一半西瓜都给你吃了!赶紧回来算账。”
“诶诶诶!疼!我错了我错了!你让我看个后续。”老板不饶,还是被老板娘制服,乖溜溜站柜台翻账本了。
耳朵听着那边的家常吵闹,时冬包围在玫瑰浓香里,像徜徉在玫瑰碧波里,浪涤过心头,一阵舒适安心。
他稍稍往上抬眼,明媚灿烂的米黄照得程原涑皮肤白皙更甚,欺霜赛雪,双颊上点缀着的酡红衬他羞怯不已,整张脸都是红酣酣的。
时冬却下意识觉得:“你热吗?”
这个视角带来的刺激远不止程原涑想的,他呼吸一凝,而后一双灼灼黏在时冬身上,“不热。”
就算热也不是时冬以为的那种热。
空气仍然粘稠湿热,阳光照下来,程原涑的声音带了点儿即将蒸腾的水汽,是绵绵冰的柔凉。
也不知道是暖阳,还是程原涑的声音,时冬就像冬天窝在被子里的舒服,小猫崽子一样用单纯的眼睛说着令人害臊的,独属于程原涑的情话。
“可是你脸红了。”
程原涑撇开脸,“没有。”
然后时冬发现他耳朵也红了。
口是心非的小孩。
时冬掩唇偷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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