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养子

“事情做得周密吗?”

我推着侍应生的餐车走进包厢,就听一个人问道。

黄英。

背头,方脸,额头上川字纹很重,眼睛和嘴像是打不了配合,没法一起笑。真人比我收到的照片更显老态。

“黄老板大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今晚尽情叫几个omega来玩。保证你玩到天明,迈肯就是我们的了。”

说话的人瘦得像漫画里走出来似的,只有几根线撑着。他话说得油滑,又穿黑衣,活像个泥鳅。

我把酒打开,把桌上的食物一一分成小块,谨记着侍应生的道德——不看不听。

“那家伙可是个老狐狸。”黄英说。

“泥鳅”神秘地一笑,从口袋里拿出个小药瓶来:“老鼠有老鼠药来医,狐狸自有狐狸药来治。老派汀活不过今晚了。”

黄英笑道:“这么多年,港口是也该换一换血。”

“泥鳅”举起杯来:“来,我敬黄老板,咱们提前喝庆功酒。”

我低着头,安静地把牛排分成小块。据我所知,所有提前喝庆功酒的事,没有一件能顺利办成。

“其他的人也都安排好了?”黄英晃着酒杯问。

“泥鳅”摆摆手:“派汀家那个儿子跟只猫一样,不值一提。养子是当花儿养的,更不中用。两个枪子儿的事。”

黄英嘴唇没动,眼尾显出笑意:“小派汀自然留不得,但那个养子嘛……我远远地看过一眼,漂亮得跟omega似的。要是把爪子剪一剪,倒也不是非得叫他死。”

漂亮得像omega,这话倒是新鲜。

“行——”泥鳅拖长尾音答应着,“要是手下弟兄们没失手走了火,就留个活口。明天晚上就捆了手脚给黄先生送过来。”“

牛肉和鱼都分好了,我该走了。

黄英忽然抬起头来:“这个服务员看着很面生。”

糟糕,本来这次不想弄脏手的。

“砰——”

我迅速抓起餐布下的手枪,抢在“泥鳅”开枪之前解决了他,然后顺着桌脚一滑,在惊慌失措的黄英胸前补上一记,就地一滚——接应的人来了,在火力掩护下我顺利躲过保镖们的子弹,起身锁上了门。

放置在餐车底下的微型炸弹刚刚好够炸掉那个包间。

我破窗而出,翻身上车。遥控器在开车的罗德手里,等我们的人撤出来,就可以引爆了。

还算顺利,只可惜还是开了枪,我半边身子都溅了血。

罗德把车开得飞快,后座上已经放了干净衣服,挡板也升起来了。

身后有枪声,不过那不是我要管的事了。我相信罗德的车技,也相信后面跟着的保镖。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我摘下假发套,在晃动的车里刚把服务生的衣服脱到一半,就接到了希亚的电话。

这种时候……

我拿湿毛巾把手上的血擦掉,又用侍应生的衣服蹭了蹭手指,才接起电话。

“哥。”

“温卡,你在学校吗?”

“嗯,在学校。”身边枪声大作,有一记打在玻璃上。我一边脱下衣服,一边说,“有个社团在放烟花。哥,你得大点声我才能听见。”

希亚似乎笑了笑:“明天你有时间一起去机场吗?维克多要回来了。”

维克多……

那一瞬间,枪声仿佛停止了。

罗德的车猛然转弯,我几乎一头撞上挡板,才记起希亚还在等我答复。

“明天……哦……”

我几乎已经要忘记这件事了。上个月我就从希亚那里听说维克多要回来了,可是总也没有具体的日期,我还抱有侥幸地以为……维克多也许改变计划,不会回来了。

我对维克多的记忆还停留在少年时代。他是个瘦高的男孩,有着碧绿的眼睛和漆黑的头发。

“本来说直接派飞机去接他的,但维克多一直定不下时间。后来他又拒绝了。”希亚继续说。

“我知道了。”

我打开车窗,往外补了几枪,挂掉了希亚的电话。

其实我并不想再次见到维克多。我不想面对自己的愧疚。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不想关上防弹玻璃,我想不管不顾地把一切交给命运。我想让上帝替我决定生死,也替我决定该不该去见维克多。

这种自暴自弃是很虚伪的。我已经察觉到枪声渐渐远了,危机解除。

苦修带缠在我的大腿上。外侧镀银,如今因为被反复使用颜色已经变黑了。它周围血迹斑斑,大概既有我的血,也有别人的血。在幽暗的车里看去好像枯木重新开花那样诡谲。

我忽然想到那个泥鳅样的男人说的话。

——当花儿养大的养子。

他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了,生命离开了他的身体,就像生命会离开每一个人的身体那样。在枪响的瞬间,宇宙在他身上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已经死去的人说的话,因为再也不会被重复而显得甚至像真理,就算没有真理的实质,也有真理的美感——确定无疑,没有反驳的余地。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在我成年以前,由于双生子的传说,作为养子,派汀家的人认定我像花一样脆弱,我必须健康而小心地活着,才能保全希亚。只是后来,花就开错了地方,如今成了我大腿上斑驳的血痕。

对此我没有任何怨言。为了希亚,为了派汀夫人,我什么都可以做。

清理内鬼的任务已经完成,我本来打算摘下苦修带的。

可是……

——维克多要回来了。

枪声渐渐消失后,夜晚安静得仿佛潜伏着很多嘁嘁喳喳的耳语。孤儿院,维克多,那个吉普赛女人……夜色中的耳语像水一样灌入我的鼻腔和肺部。我几乎无法呼吸,只有把苦修带又紧了紧,腿上的疼痛瞬间尖锐起来,那些不愿回想的过去才终于被疼痛挤压出脑海。

我重新看向窗外夜色。快到市区了,“云顶”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明亮——那是个超级计算机大厦。透过防尘网可以看到计算机运行中的指示灯,灯光好像夜空里星星点点的希望。

等到它完全建成的一天,就是迈肯的罪孽被完全洗刷干净的一天。到了那时,人们会知道此刻的牺牲都是值得的,无论是迈肯黑暗的交易,还是那些在码头丧命的人。

我是派汀家忠诚的卫士,同时,也会是为了新世界扫清障碍的人,尽管没有人会记得我,尽管在当下的时间,在当下普遍被接受的价值观里,我的结局要么是被仇家杀掉,要么是在监狱里度过。

月亮被大楼遮住了。

不,不对!

去公寓的路上,看向计算机大厦,不该是这个角度!

罗德知道我的习惯,在这样的晚上,我是不会带着死人的气息回去面对希亚的。我会回到学校的公寓去,付双倍的钱要应召女郎陪我过夜——当然仅仅是过夜。

这是没办法的事。

在有任务的晚上,安眠药不管用,没有活人在身边,我会受不了。这样的任务我无法和希亚,和派汀夫人提起,我也不能让派汀家其他人知道我的弱点。只有风俗店的女郎,只有这类说话不会有人信的人最合适。

但现在走的明显不是回公寓的路。我往后方看去,本应该跟在后面的保镖的车如今一个也不见了。

“罗德。”

我把枪抵在了驾驶员后脑的位置。

挡板慢慢放下去,开车的人回过头来。

那一瞬间,好像枪里的子弹反向打中了我。

那个绿色眼睛的人,那个希亚在电话里说,明天早上会到的人,如今他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面前。

“维克多……”

许多年过去了,但维克多的眼睛没有丝毫改变。碧绿的,像蛇一样的眼睛,小时候我就觉得他的眼睛像蛇,现在还是这么想。

“温卡,你变得比我想象得还要有趣。”维克多慢条斯理地说。

他怎么会在这里?罗德呢?他在这里多久了?他看到了多少?

他不是明天早上才到吗?他为什么要欺骗希亚?

难不成他在跟踪我?还是说……他也是某个帮派的人?他回迈肯,是为了什么?

“停车。”我用手里的枪挨近他的后脑,命令他。

维克多继续把车开得飞快,话里带着寒冷的笑意:“为什么杀人?那个人偷了你的毕业论文吗?”他偏头蹭了下我手中的枪,“温卡,别那么紧张,我开着车呢,现在举起手来可对你和我都没好处。放心,我一个人来的,也只代表我自己来的。说说,为什么杀那个人?”

“停车。”我重复道,“不然就一起死。”

“别这样,我记得我们小时候是朋友。我问你的话也只不过是和朋友聊天。”维克多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好像他真的一点也不担心我会开枪。

小时候……

有一瞬间,我想过开枪的可能性,但只有一瞬间。我知道我不会对维克多开枪,让一双那样漂亮的眼睛失去光彩,我敢说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承担那种罪责。

而且面对那样一双眼睛,维克多小时候的样子会忽然出现在我眼前,一种尖锐的疼痛瞬间从大腿牵扯到手臂。我做不到,我知道我做不到。我对维克多有愧。就算……就算出于派汀家的利益他最好消失,我也没法当那个让他消失的手。

苦修带带来的疼痛逐渐加深了,它超过了提神的范畴,开始让我觉得痛苦。

虽然痛苦正是我佩戴苦修带的初衷……但那种痛苦是应该默默消化的,赎罪这种事不适合在人前做。我得回到只有我一个人的地方去。

“你把罗德弄到哪儿去了?”

“放心,他很安全。”

“那你今天演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我原本只是想在见希亚之前提前见见你,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维克多顿了顿,语气骤然变冷,“惊喜。”

我咬牙道:“我不管你是为着什么回迈肯,维克多,我警告你,别给自己惹麻烦。”

“明天要去机场接我的,怎么现在这么凶?”维克多话里噙着笑意:“你只要轻轻一按,我们两个就都没有麻烦了,是不是,小温卡?”

“维克多!”

停下,快停下。不要再往前走了……这辆车像金属球在丝绸上滑动一样滑进夜色。他简直像是游刃有余地逼我做选择。他有什么底气?就凭我心里那点愧疚?他疯了吗?

然而我的确无法对他做任何事,愧意像海水一样占据了我的心。

“这件事到此为止。”

说完,我卸下子弹,用枪托狠命撞向车窗玻璃。这时,维克多忽然一个急刹,停住了车。

幸好,他还理智尚存。

我闻到了信息素的味道。看来我用的封闭药剂的时限快到了。在封闭空间里,alpha的信息素让我不舒服。维克多在生气……我感觉到那信息素里的攻击性。

“迈肯不是你能逞英雄的地方。”我一字一句地说,“今晚的事只要罗德闭嘴,我一个字也不会说,但是今后如果你敢挡派汀家的路,我不会手下留情。

维克多透过后视镜盯着我的眼睛:“这算是顾念旧情吗?”

我没理他,转身打开车门,维克多也跟着下了车。

到此为止,今天的事太荒唐了,必须现在、立刻,画上完全的句号。

"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晚上不会做噩梦吗?”维克多在我身后问。

我回过头去,看见那双绿眼睛里的寒光,真像条蛇。

“现在不会了。”我说。

“温卡。”维克多跟上来,拉住了我的手臂。

我重新握紧手枪:“你再多说一句,我就不保证不会对你动手了。”

枪是空的,但我手腕处还固定着一把短刀。这个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他到底清不清楚迈肯是什么样的地方?

“跟我走吧。”维克多又跟了上来,他的手攀上我的肩膀,声音轻得像蛇在“嘶嘶“地吐信子。

“我听说噩梦是从腐烂的动物头骨里长出来的。”他在我耳边说。

我不想理会了,我的腿很疼。我直接抬脚走开,维克多的手却忽然施力,紧接着,我颈侧尖锐地一痛。

“维……”

我没能喊出他的名字。手枪掉在地上,黑暗几乎瞬间就笼罩了我的视野。是我的错,我不该给他说话的机会。

失去意识之前,我听到维克多的耳语。

“睡在活人身边,大概会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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