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又是宴会。
是觥筹交错和推杯换盏,是高谈阔论和荣光满面。整个宴会都充斥着欢腾热闹的气氛,每个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他们大谈着战争的广阔和激昂,好像自己就是战争的亲身参与者或指挥者。
有人喝醉了,举着酒杯,眯着眼睛,嘴咧得很大,我几乎可以看见他的后槽牙。
我没有多予理会,特意换上了难得随和的笑容看着所有人。
我看见了亚瑟柯克兰,他那张脸在人群中是难得的矜持优雅,他微蹙着眉,仿佛不耐于热闹的场面。
他的目光对上了我的视线,冷绿的,平静之下暗藏了波涛汹涌。
我示意他接近我。
“晚上好,女王陛下。”他换上了得体温和的笑,对我行礼,好像之前存在于我们之间的芥蒂半点全无。
“晚上好,亚瑟。”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很凉,凉的我心头一惊,“我发现你好像不耐烦于宴会?”
他用歉意矜持的眼神克制地扫过我的脸颊:“抱歉,陛下,我只是有些疲惫。”
我立刻回以体谅:“是吗?亚瑟,那你可真得好好照顾自己了,毕竟我只有你一个人了,你可不能有意外啊。”我刻意地强调了“意外”二字。
我看见他的眉毛跳了一下,又立刻平静下来。
“多谢陛下的关心。”他的眼底的确是有着无法抹去的疲惫,连带着瞳孔周围那圈蛇鳞状的森绿纹路都是难得的平静与和缓。
我这才恍然惊觉,我好像已经很久没听到他用那种装模作样的滑腻阴冷的语调对我说话了,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还是已经被他同化了。
我深吸一口气——惊喜,还在后头。
在所有人沉浸在宴会的酒精与笑语中时,我叫人抬来了一个厚实的木箱子。
木箱封的死死的,挂着沉重的锁。木箱很大,高度几乎到我的大腿上。
“各位先生们,这里,有我给所有人的一份礼物。”
我站起身,对着所有人摊开手,像十字架上受难基督的手势那样,摊开着,迎向所有人。
我虚浮地抬起了笑肌,带弯了我的眉眼:“就在我打算迎战的时候,以及战争期间,我知道,先生们,你们对我很不满。也许你们这些天来一直很奇怪,自己的信件、日记,为什么悄不做声地少了那么大概一页、又或者是很多页,也许是粗心的邮差或者仆人不小心——”我忽然笑了一下,“你们对我的不满,都在这儿。”
底下一片寂静无声,宴会一下子成了冷寂的坟场,连呼吸也不敢有,只剩刺骨的冷意和夜晚的寒风呼啸着钻入每个人的骨头。
我听见有大滴冷汗落在地上的声音,滴答滴答的,连续不断;甚至还有牙齿碰撞的声音,清脆的,不规律的,如雨声。
“对于侵()犯了你们的**我感到很抱歉。”我做作地翘着手指捻起一把钥匙,慢条斯理地弯腰开了锁,“咔哒”的开锁声在寂静中很响。
我用力地掀开箱盖,露出里面堆放得整整齐齐几乎溢出来的信件纸张:“所以,我不妨在这里当面返还给你们,顺便一个一个亲自道歉。”
我把每一个字都咬的很重,每一个词都不紧不慢地隔开,留给他们充分思考的时间。
我看见亚瑟柯克兰也在下面,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差,凝重且苍白,甚至连眼睛都僵死在了眼眶之中。
他当然应该感到奇怪,因为他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我想,他应该不知道我是怎样三言两语就挑拨了他在情报署最得力的下属,并让整个情报署都忠心为我一个人做事的。
在这个世界,人都太容易被诱惑,只要有一点金钱或是地位,就能让他们抛弃全部的信仰和尊严,彻底背叛从前的立场。
我又笑了一下,举起酒杯,对他点头示意。
华美的酒樽里盛了一汪浅浅的红酒,颜色鲜艳;光洁的酒面上倒映着我的脸在鲜红的酒液里,染红了我那双被赞美为“蕴含了宇宙星辰”的眼睛。
“怎么样,各位先生们,你们想好了吗?是否……”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声音滑腻阴冷,“是否,要接受我的道歉呢?”
一道闪电划破了夜晚漆黑平静的天空,随之而来的,是震天动地的惊雷,吓得所有人的都颤了一下。
我看见所有人惊慌不定的面孔,掩面低头轻笑一声。他们对我的不满,轻了说也不过是冒犯,我也不至于容不下;重了说就是辱国罪,甚至叛国罪。
我从装满了信纸的箱子左边慢慢踱到右边,鞋跟敲击着地面,发出一声又一声的脆响,吊得周围人的心跳更是惶惶地跳动起来。他们的心跳很响,嗡嗡地汇成一片,和他们在朝议上反对我时一样吵。
我看向斜上方通明的吊灯,装作为难的样子:“既然这样……先生们,你们的女王是仁慈的,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就为难她忠心耿耿的臣子们。”我划亮了一根火柴,用力地丢入箱子。
易燃的信纸上瞬间燃起了火苗,洁白的纸张黑了边角,变卷,变脆,化成灰在空中盘旋,落到每个人的肩头。
火舌直蹿到了半空,火焰就在我的身旁,跳跃着,不断散发着热浪,跃动的空气扭曲了所有人通红的面庞,灼热的火光舒散了所有人僵硬的表情。
在火光的映照下,他们惶恐不安地抬头看看我,又看看燃烧殆尽的信件,脸色不由自主地沉稳下来。
外面下起来瓢泼大雨,湿冷的空气钻进这儿,汇着灼热的火光,在湿热烦闷的空气中,他们对我弯下腰,低下头,几乎扑到地上。我听见他们在念叨什么,声音刚开始是杂乱的,是喃喃自语的,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齐,最后汇成一声:
“天佑女王。”
我知道,到这儿,一切都该结束了。接下来,是我的时代。
……
“我尊敬的女王陛下,我要控告亚瑟·柯克兰公爵挑唆罪、谋杀罪以及叛国罪。”
在新一天的朝议中,诺福克公爵走上前。
亚瑟柯克兰冷哼一声,予以不屑的讥讽:“诺福克公爵先生,你的证据呢?”
“我有证人。一位是女王陛下还是公主时,柯克兰公爵的下属,他被教唆引诱女王陛下的母亲,以至于先王后被判罪;另一位,是小国王在世时,在厨房当差的厨娘,她亲眼见证了柯克兰公爵将药物下入小国王的饮食中,以至于早逝。”
诺福克公爵将两份文件呈上:“这是他们已经签了字的证词。”
亚瑟柯克兰的脸色和死了一样难看,他隐晦地看了我一眼,他碧绿的眼中在燃烧着阴冷的怒火,却又立刻熄灭了。他颓然地深吸一口气,不再做声。
我谋划已久的场面终于来了。当年亚瑟柯克兰的那个替死鬼下属在被我威胁了几句后,就轻易交代了一切。从那时起,这枚棋子就已经被我送到诺福克公爵那里埋下了。至于那名厨娘只是我当年在王宫的厨房里随意找的替死鬼,反正没有人会记得这些小人物的面孔。
我装作勃然大怒地用力拍了扶手:“立刻将亚瑟柯克兰移交法院处理!把当年所有的证人都找出来!”
没过几天,我的案桌上就堆满了各种证词,刚开始只是柯克兰教唆下属引诱我的母亲、教唆下人给我的便宜弟弟下毒,后来他的所谓罪行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人说看见了当年他与我的母亲亲吻在一起,还有他悄悄潜入便宜弟弟的卧室下毒。
这些罪证一个比一个胡闹,但是随着局势的转变和柯克兰整个家族的没落,谁又在意真假呢?底下的人只需要知道我的态度,就会跟着添一把火,齐心协力把亚瑟·柯克兰送入地狱。
审判的那天我亲自去旁听了,已经失去了所有人支持的亚瑟柯克兰自然不会收到来自任何一个人的同情。随着一声声掷地有声的“guilty”,法官宣判了他的结局:死刑。
在审判结果落下的那一刻,亚瑟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眼眸里是颓然平静的苍绿,像雪下簌簌作响的松针,是积雪下深冬的湖泊,蛇已然沉眠。
我对他展颜一笑,转身离去。
尘埃落定,他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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