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看似永远不会被打败的星团兽物轰然坠地,周遭耸立的黄金树干和地上的水流纷纷随之消散,再睁眼,褪色者重新回到了石舞台的中央。

玛莉卡濒毁雕像遗迹般倒在地上,褪色者身上也狼狈不堪——接连的高强度战斗让她的盔甲都变形了,浅淡的发丝与血液和黑灰色的碎屑胡乱的纠缠在一起,她不得不把手中的陨石杖抵在地面从而支撑起身体大部分的重量。

结束了吗?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律法本貌。

褪色者很难表述自己现在的心情——就像她当初在幽影之地时独自站在神之门前所感到的迷惘。

周遭的黑暗笼罩着她,地上散落的黄金树的落叶静静地注视着她,就像是仁爱的神祇给苦苦挣扎的犯人所留下的最后的指引。

胸腔里反上来的血让伤口像被盐渍过,太安静了,就像创生之初酣眠在亘古的黑暗中,这下真的没有任何东西再挡在她面前。

褪色者感到呼吸间都会撕扯到肺部的伤口,一步一步走到石像前——它比她刚进雾门时看到的更为破败,大半身子已彻底损毁,让她想到那些崩裂的结晶石。

褪色者不自觉咽了口喉管反上来的腥甜,收起陨石杖,将地上的玛莉卡头颅捧了起来。

她沉默地注视着手中破败的玛莉卡雕像:她不确定自己手里的算不算祂的尸体——石像的眼睛安详地阖着,面容恬静,即使左半边脸已经完全损毁。

石舞台上万籁俱寂——刚才和拉达冈的战斗还近在眼前,她亲眼看到那个红发男人被艾尔登之兽捏成大剑,但此时此刻玛莉卡的雕像又出现在她眼前。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就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从候王礼拜堂醒来并最终杀穿几乎整个交界地站在这里。

但好在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从那个死在礼拜堂只留下一句话的无名女巫,到巨人火焰大锅下引燃黄金树的火种少女梅琳娜;从这片土地上第一个与她并肩作战的魔法剑士罗杰尔,到神之门前与她共同面对神祇与王的老兵安帕赫。

当初杀了百智之后,她几近绝望地走出宫殿,并不是因为百智有多强大——褪色者看着他施展出来的由她转而告之的半神们所拥有的技能时内心并没有起太多波澜,毕竟她可不是靠着什么好运气才站到他面前的。

于是久违的,她放下紧握在手里的猎犬长牙,抽出那根被她别在腰间的陨石杖和百智隔空对峙。

魔法,她很久没用法杖作为武器了:瑟濂变成魔法师球后她就再没有用过法术,像是一个固执己见的孩子。此刻将陨石杖横在身前,她熟练地施展出一个又一个魔女曾教给她的辉石魔法。

百智当然不是她的对手,即便他学会很多她都释放不出的祷告,但战斗比她预想的要轻松。

走出宫殿,她看到黄金树已被焚烧的呈现出血一般的红,空气中都飘着星星点点的红色余烬。

她突然就感到累极了,百智说人是无法战胜神的,她相信百智不会凭空说出这种话。

女巫海妲的请求仍然萦绕耳边,夏玻利利的蛊惑依旧环绕心头。她不是没想过接受三指的烙印,一把癫火烧尽这个烂透的交界地算了。

弑神——多么伟大的口号。既然交界地没救了,那干脆大家全毁灭算了。

于是她重新来到癫火门外,出乎意料的,海妲竟然早已等候多时。

然而掌心贴到癫火门上的时候,她看到无名指上未摘下的灵马哨笛,火种少女的殷切期盼在千钧一发之际唤回她被抛到时空夹缝的理智。轻声对托雷特说了句抱歉,她捡起地上的盔甲重新穿在身上。

杀了门口的癫火女巫后她静默地坐在地上看着海妲的尸体,曾经向她求助让她替城中苦守的父亲送信的少女在她的记忆里早已模糊,也或许是她不愿意再去想——那曾是她来到交界地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让她感受到死亡的人。

坐在深根底层的隐藏门前细数已经拿到的大卢恩——还差一个,还有米凯拉的。既然满月怀里的琥珀卵中都能掏出无缘诞生者的大卢恩,那米凯拉作为被授予神人头衔的半神,肯定也拿着一片大卢恩。

百智之前说让她离米凯拉远一点,但他现在也死了。

重新摸向赐福,褪色者来到鲜血王朝,出乎意料的,她看到一个女骑士站在巨大的碎茧前。

她自我介绍是效忠米凯拉的金针骑士,于是,褪色者跟随蕾妲握住了那截干枯手臂,进入了幽影之地。

后来,在神之门前,她又一次见到拉塔恩——不过比起当初在恸哭沙丘时要小很多,也没有骑着那匹小马。

她知道那是米凯拉用蒙格的尸体改造出来的傀儡。

那场战斗可以说让她早已如死水般的心境又激荡起当初在交界地找寻各个半神大卢恩时的情绪涛波——紫色重力魔法的比拼、金色圣属性的碰撞、甚至还有鲜红咒血的互相挥洒。

紧密孪生剑的神圣刀刃将没有自主思考的傀儡打至跪地,她当时甚至还分心嘲讽:挥舞着圣属性攻击的活死人,即使背着新生的神祇,本质上仍与那群不被黄金律法认可接纳的死诞者一样畏惧圣属性攻击。

她想和米凯拉谈谈——心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她想问问这位想用“爱”治世的新神究竟打算如何运转祂的律法。

猝不及防地,她被拉塔恩死死握住捧到了米凯拉眼前——那位因魅惑得名的新神抛出的诱惑几乎是瞬间就缠住她的思考。

拉塔恩松开手,她和手里的大剑一起坠地。

褪色者感到脑袋里全是粉色的魅惑烟雾,心跳声正在远去,仿身泪滴替她挨下重重一击化作白色的光点消散。仅剩的一丝清明和不甘让她从口袋摸出那枚已然残破的大卢恩,用手中的黄金律法圣印记释放出的火焰亲手焚毁。

接着,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成功释放出了黑剑祷告,用那命定之死斩断了新神和他约定之王的身躯。

最终她按照赐福的指引又回到了黄金树下,怀着一股对黄金树和黄金律法浓烈的恨意击败同样千里迢迢赶回来的葛孚雷,推开了那扇被烧掉荆棘刺的封印之门。

到底何为真、何为假?

在这场孤独的成王之旅上,她遇见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

但她有必须守卫这片土地的理由:

她忠心耿耿的裁缝师柏克还在王城等着她,默默付出的锻造师修古和调灵师罗德莉卡还在大赐福等着她;几乎陪伴了她整个旅程的魔法老师瑟濂还在学院大书库;认真并耐心教导过她的牧师米利耶还在结缘教堂;愿意化作她其中一片羽翼的女战士涅斐丽在史东薇尔城对她遥相祝愿;解指恩雅送她的护肤皮袋一直伴随她的旅程……

而那些逝去的朋友和敌人,那些陪她一同征战的骨灰,无一例外的,都组成她站在这里的原因。

她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吗?

或许一开始是有的。

但支撑她走到最后的,却是那一声声“谢谢”,和那一句句“请你当上艾尔登之王吧”。

“玛莉卡……”褪色者的声音干哑到几乎要咯血,“这就是你不惜放弃一切也要促成的结果吗?”

女人将手中的头颅重新安放在濒毁的石像躯体上,那金色的发丝温柔地拂过她的手腕,好似一声长长的叹息。

褪色者抬头看向虚无的天际,她确实需要做出点取舍。

菈妮,那冰冷长夜我不能与你同往——我无法心安理得地抛下和舍弃那些与我有着感情牵扯的存在,也不敢将交界地的未来全权交由一个未知的暗月律法。但现在阻碍你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那轮冷月照耀下探求灵魂本质的千年之旅,遥祝你一切如愿。

她没有太多时间去感伤,她现在必须考虑该用什么卢恩修补法环:

直接修复吗?继续维持着这个漏洞百出的运行程序,直到它彻底崩坏再也无法修复的那天;死王子的律法?不,如果死诞者也与常人无异,那交界地会变成什么混乱之地?食粪者的律法?她曾为了一时的猎奇帮他收集了五个温床的诅咒,得到忌讳诅咒的修复卢恩,她自己虽然能接受熔炉百相导致的躯体,但食粪者的出发点显然并不是出于明面上的善意;金面具的呢?那个所谓的完美律法的修复卢恩,神不该有感情,可如今这一切真的只是因为玛莉卡感情用事才导致的吗?

好像怎么选都是死局。

交界地哪还有几个正常的活人,到底有什么修复法环的必要?该死的不该死的全都死掉了,该杀的不该杀的她也通通送他们归树了——不,不能这样想。褪色者扼住那疯狂攀升的念头,她死死按住无名指上的灵马哨笛,暗金色的戒指并不硌手,一丝温凉回荡在她的脑海。

“放心,托雷特。我在谷底森林就和你保证过,决不会再有触碰癫火的想法。”

反正能影响到交界地的所有半神和能打败的神都死了,她也用卢恩弯弧将那些被在神授塔上激活的大卢恩用在自己身上。褪色者静静想到,那是不是意味着,从此以后,即使有神人的存在,她也可以将王权贯彻于交界地的运转?既如此,玛莉卡复不复活反倒不再重要。

如果秩序是自由的第一条件,她想她大概已经做出了取舍。

褪色者取出包裹里那枚金色的、不受任何侵蚀的完美律法的修复卢恩。

她突然忍不住哭了——自由,多么奢侈的字眼。大家都被或多或少地困住,那些抗争也好、放弃也罢,最终都逃不出所谓的“命运”的安排。

泪水裹着脸颊上的血丝滴落,落在卢恩上,洇出一小块绯色的涟漪。

指母也好,艾尔登之兽也好,既然尤弥尔坚信有办法联系到世界的源头,那无上意志总不至于是被杜撰出来的存在。

之前在大赐福的时候,解指恩雅曾说只要褪色者修复法环,那玛莉卡作为法环的容器就会成为王的伴侣,可现在玛莉卡显然死透了,就算可以作为容器承载法环运行律法,祂也不像是能活过来的样子。

她有时候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很荒诞,就像她当初已经站在神之门前了,愣要说献祭也已经杀了一神一王,可是她仍旧只能作为人而不是神。

褪色者闭上眼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再睁眼,里面已经回荡着不容置疑的坚毅。

“噢无上意志,请聆听我的誓言!我在此宣誓——将用完美律法的修复卢恩重塑破碎的艾尔登法环,并成为它最忠诚的守护者,直至更适合交界地的律法出现。”

褪色者将修复卢恩举在胸前:“血泪为契,我将以艾尔登之王的名义代行玛莉卡作为神祇的职能,无需祂作为我的伴侣。我唯一的请求是——保留自己身为人的情感!”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将卢恩放入残缺的石像内部。

她重新握紧腰侧的法杖,沉默地等着无上意志的答复。

好像只是短短须臾,也好像是度过了漫长的世纪,石像内的大卢恩开始散发出金色的光芒,褪色者释然地勾了勾嘴角,却没能扯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在她不受黄金赐福的眸瞳里,玛莉卡雕像重新变得完整,散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但褪色者的表情很快从释然转为凝固——那金色的长发正在重新染上火焰般的橙红,雕像主体的女性特征也逐渐隐去,重新凝结成男性躯体的样式。

光芒收束,拉达冈以一副完整的躯体再次站在了她眼前。

“无上意志你 他 妈 有病吧?!”

这是新王对她的神祇伴侣说的第一句话。

男人静静垂下眸子看向她,没有开口回应。

“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说我不要玛莉卡,你给我拉达冈是几个意思?”

“我操!我真服了呀!这是搞什么!?把这个哑巴石墩子复活了来和我再打一架?”

“成王的褪色者——”被当做石墩子的神祇不再保持缄默,“此后吾将作为汝之伴侣继续维行黄金律法。”

“哈?去 你 妈 的……”

说完她便感觉体内气血上涌,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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