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59

圆桌厅堂的壁炉里,煤块和木柴混合燃起的熊熊炉火烧得正旺,骑士们纷纷朝她举起酒杯,两个女巫也笑着与邻座交谈。觥筹交错间,浅淡的醉意抚上神经,她脑中鬼使神差地又回忆起那番对话。

下午从拉达冈的书房出来,她远远就看到不苟言笑的司法官缓步走来:依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步伐沉稳,目光冷峻。

诺丽纳自认和他没什么好说的——拉卡德既不忠于她,也从未表露出想要为她效命的意思。

况且还有拉塔恩这层隔阂。

拉达冈或许不怎么看重这些亲缘,但火山官邸的挂像还是能说明一些问题的。

出于礼节的寒暄反而更是滋生出一种难言的尴尬,那只惯于黏着她和弗罗的小白狗不知道从哪叼了朵装饰用的编织花环,尾巴摇得像风中的旗帜,献宝似的朝她跑来。

“玩物总是得多花些心思,才能更讨主人欢心。”拉卡德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古典诗般的长韵,仿佛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他的目光落在小狗身上,唇角微微扬起,却无半分真挚。

诺丽纳没有立即回应,而是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小狗的脑袋。

“王城的狗比往年更黏人了。”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拉卡德:“司法官不妨把话说得再明白些。”

拉卡德轻笑一声,金色的瞳子中闪过一丝讥讽:“哦,王似乎有些多心了。”

借着身型优势,他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只是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段话——生来低贱的东西,往往不会因为镀了层金就摇身一变,成为受人敬仰的存在;但若是有幸得了个好主人并受之青睐,那么即便是本应无缘荣耀的劣等品,也能享受到本不属于它的优待。”

诺丽纳的指尖在小狗的耳后停顿了一瞬,随即极轻地冷哼一声。

不说别的半神,单拉卡德这个人,若他想和拉达冈一般令别人产生温和有礼的印象,几乎是易如反掌。

换言之,若让人毫不费力就听出他话里的讥讽,那只能说明他是故意为之。

“所谓‘敝帚自珍’,万物自愉便已是难得。”她站起身,目光毫不退让地迎上他的视线,“何况人也贵在谦逊,聪明人之所以稀缺,不正是因为摆不清位置的蠢货比比皆是吗?”

拉卡德微微眯起眼睛,唇角依旧挂着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王说得极是。毕竟,真正的庸才往往不认为自己是庸才。”

“可惜,这世上还是庸人居多。”诺丽纳的声音冷了几分,“看似活得清醒的人,不见得真能活得明白。”

“愚笨的东西偶尔也能活得长久。”拉卡德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不过,若连活都活不明白,着实是一桩赔钱买卖。”

诺丽纳的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司法官认为,蠢人和蠢狗有什么区别?”

拉卡德轻笑一声,目光扫过她脚边的小狗:“蠢狗至少知道自己该忠于谁,而蠢人却总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殊不知——”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危险,“有些游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诺丽纳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是吗?可我倒觉得,有些自以为掌控全局的人,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连自己何时会被弃掉都浑然不觉。”

拉卡德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翳,但很快被他掩饰过去。他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诮:“王果然能言善辩。不过,执掌政权可不能光靠伶牙俐齿。”

“论及‘能言善辩’,”她轻轻抱起小狗,将花环套在它脖子上,“司法官久居火山官邸,常年与熔岩打交道——是否能为我解惑,失控的火焰最先灼烧的到底是执炬者还是另有他人?”

“王以为呢?”

“这不是向司法官虚心求教吗?我那位好王夫——”她故作扭捏地屈起手指抵了抵嘴唇,似乎是意识到言辞不当而急作补救,“啊,我是说你父亲,嗯……他那天和我讲,张牙舞爪的毒蛇应该抓起来扔进火堆,因为灰烬里的蛇牙,比活着时更安分。”

女人怀中的小狗对半神嚎叫出声,拉卡德的笑声第一次显出裂痕,像古钟被利刃划过的余震。

诺丽纳也轻笑一声,将手重新搭放在小狗的脑袋上,意有所指道:“蠢东西,被吓到了吗?”

“王确实每次总能令人刮目相看,想必之后也会一直如此。”半神金色的眸瞳里划过几分深意,“能令人心生欢喜的东西,往往得保持住自己的新鲜感,狗或许也应如此。”

……

远处的喧闹渐渐与身边的交谈重叠,死诞者猎人的眼睛半搭着,尽可能地将眼中的思绪掩在圆桌厅堂暖黄的吊灯之下。

“饭后需要走一走,王也吃得差不多了吗?”达文用胳膊肘拐了拐哥哥,“达利安跟我这段时间有些新发现。”

“……诺丽纳,”D犹豫着出声道,“你待会有时间和我一起走走吗?”

“嗯,现在就可以。”她点点头,将桌子上那瓶没喝完的葡萄酒推给他,“呀,你拿这个,我拿杯子。”

她拍拍奥雷格的肩膀:“你们继续,我和达利安先撤啦~”

“主君——”弗罗立即也要站起身来,她只好一个跨步走到他身旁,“不是出去不回来了!你和他们继续吃,我和他出去散散步,他有事情要和我汇报。”

待到他们走出圆桌厅堂,夜幕先一步如温柔的潮汐般涌来,伴随他们的走动,轻轻吞噬掉位于罗德尔阴影处的每一座建筑。

以往都是红狼和她一起,她其实是个懒散的性子,最初总是借着将红狼作为代步工具的由头暗戳戳表达自己对神祇的不满,说是散步,基本也都是红狼驮着她闲逛;现在红狼不会每天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谁让影子野兽也更喜欢舒舒服服躺着?

“我和达文前段时间又去了趟深根底层。”

“嗯,你在信中和我说了。”

男人也嗯了声以作回应:“死根依旧在不停蔓延——死王子的尸体仍与黄金树的树根紧密相系,黄金律法被修复后,它似乎并没有停止生长。”

“葛德文的尸体这么多年早和黄金树缠绕的难舍难分了……就算用癫火烧都不一定能烧干净。”

“癫火?”

“啊……没事,总会有解决办法的。”她不自觉抿了下嘴唇,决定不去回想和癫火有关的东西。

猎人眼里漫上几缕心疼:“这么久以来,辛苦你了。”

“是的呀!”她将脑袋朝他肩膀的方向歪了歪,“辛苦我了!不说这个了,我要先找个地方坐一下——这个酒还蛮好喝的,我看达文也很喜欢,等我让人再给他拿一些。”

D伸手扶住她的胳膊,无奈地笑了笑:“自然一切都听王的。”

挥手屏退守卫,她拉着他来到一处亭阁。

哼着小调看男人将酒杯摆好,深红色的液体在杯中荡漾,她如以往般习惯性地侧身坐着,两腿交叠在一起,垂坠的裙摆恰到好处地覆盖住脚踝,随着轻微的动作泛起微妙的褶皱。

D本想将两手平搭在膝上,然而此刻他并未穿那身金银交织的孪生铠甲,索性如她一般将手肘搁在桌面边缘,支起一条胳膊,用三根手指摆弄酒杯。

杯中的酒液微微晃动,倒映出她浅色的发丝和颈间若隐若现的项链。

墙上斜立的火炬为她递了层岁月柔情,猎人借着喝酒的动作无声描摹她的轮廓:她以左手托住微倾的脑袋,修剪成杏仁状的指甲使她的手看上去更显修长,浅香槟色的发丝几乎将橘黄的烛光全部兜住,半泻在颈背的发辫仿佛与外衫的金绣纹路交织在一起,不难看出那是王室裁缝的手笔。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没有受伤吧?”她的声音轻柔,像是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

“没有。别忘了,我可是有王亲赐的祝福。”他低声回应,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

她的嘴角立即扬出美丽的弧度,D也朝她侧过身子,重新将脸转向她。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脸依旧如记忆深处般清晰明澈,近乎纯白的发丝,凌厉上挑的眉眼,微微抿起的薄唇……他们安静地注视着彼此,回忆与现实重叠,她依旧在他的眼睛里笑意盈盈,仿佛一切如昨。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你的头发变长了。”

王城的灯火遽然间变得更亮。

几乎同时开口落下的话音又同时被心照不宣的笑声捕捉,她顿觉心头涌起一瞬泡沫似的海浪。

“嗯。”猎人眉眼弯弯,用手指轻轻叩着杯口,“看来暂时没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如果有,难不成你还打算拒绝吗?”她挑眉,语气中带着一丝娇嗔。

“只要你需要,我决不会拒绝。”

她眼尾含笑地轻哼一声,骄矜地朝男人抬了抬下巴:“那当然,本就该这样。”

“对了,我有东西要交给你。”说着,女人从灵马戒指内拿出一条青蓝色的发带,“你头上这根发绳都旧了。”

她像个跃跃欲试的学徒,站起来走到他身后:“王最信赖的猎人竟然一直用这么朴素的发绳,传出去他们怕是要说我小气了。”

“这是你当初做了很久的,我很喜欢……它。”

她小心地将那根发绳解下:“看出来很喜欢了。”

“我最近和艾莉亚学了一种新的编发。”她一边用手指梳理男人的发丝一边回忆着侍女的教学,“不过这是我第一次给别人编……欸,好像有些歪了。”

“没关系。”

“话说,以你的形象制成的护符如今有了吗?”男人将那条被拆下来的旧发带绕在指间,上面似乎还残有她手心的余温。

她摇摇头,状若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没有呢。这种东西似乎要依赖信仰。”她回忆着之前得到的解释,不由得自己打趣道,“如果有的话,估计也是个没什么用的护符——你知道的,我根本没什么信仰,最擅长的也无非是辉石魔法……难不成要做个肖像版的魔力对蝎护符?”

“你本身就值得信仰。”

她动作一顿,随即便忍不住轻轻锤了他一下:“你怎么突然会说这种漂亮话了?达文教你的?”

“是真心话。”

他说的很快,但她还是听清了。

“所以……如果到时候有了,记得授予我一个。”

“好啊。”她半垂下眸子,长长的眼睫遮去半边情愫。

黄金树的微光透过亭阁的穹顶洒下,为两人的身影蒙上一层朦胧的光晕。沉默地注视良久,梅瑟莫恍然大悟为什么这附近的守卫都撤走了。

空气中传来另一种熟悉的气味,带翼蛇在他头盔旁吐吐信子,发出细微的咝咝声。梅瑟莫眉眼一凛,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她的脸,随即更紧地盯住她,仿佛要将她的每一丝表情都刻入眼底。

愈发靠近的脚步促使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声音来源:

她最先张开嘴打破沉默:“梅瑟莫?你来做什么?”

“看到我来,你似乎很不满。”半神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像是从深渊中传来。

两条带翼蛇高低不一地向她投去目光,女人指尖微微蜷缩,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打扰到你们了吗——”梅瑟莫的到来使这座亭阁顿时变得拥挤起来,但他显然不是为了来凑热闹。

审视的目光在死诞者猎人身上停留片刻便继续落回她的脸上,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D跟着她一同站了起来,但这次她先一步挡在他身前。

“之前因为想见我,能特地乘着古龙深夜前往盖利德,这不是你亲口对我说的吗?”

亲昵的话音中藏着几分复杂难言的讥讽与不甘,说着,梅瑟莫主动将手放在她肩上。

尖利的指甲似乎能轻易就刺穿皮肉,女人的肩膀于他而言瘦削而娇小——带翼蛇的蛇身几乎与她的手臂等粗,她身旁的那个男人也没有半神般高大强壮的身躯。

“我应了你的恳求,替你去盖利德处理**。”

“那天晚上,你还说不想再也见不到我。”

她听着他低沉的嗓音,此等情境下心里并没升起太多缱绻情思。

“难道你一直在欺骗我的感情?”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危险,仿佛一条蓄势待发的巨蛇。

“咚——”

带翼蛇顶翻了桌面上的一只酒杯,暗红色的葡萄酒如血液般倾泻而出,瞬间绽出朵瑰丽的花。

D下意识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把。

梅瑟莫阴郁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种意味不明的色彩,那只落在她肩上的手也多施了几分力道。

“诺丽纳,”半神轻声念着她的名字,仿佛那是件珍宝,而他们之间亦有着不为人知的亲密,“你要为你说出的话负责。”

“砰——”

金色长枪在石柱上炸开裂纹,带翼蛇的翅膀在祷告余波中剧烈震颤。梅瑟莫的指尖终于从诺丽纳肩上撤离,却在收手时故意划过她颈侧的黄金项链。

“看来我的妻子很受欢迎。”神祇的声音如同融化的黄金,温暖中带着灼烧的痛感。

远远看着胳膊互相纠缠在一起的三人,拉达冈嘴角的笑意亦愈发加深。

“臣子对王心怀敬意与仰慕,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眼见着神祇一步步朝他们逼近,诺丽纳却半点没感到是什么救星来了——现在装晕貌似也来不及了。

他停在离他们大概五步之遥的位置,烛火的光芒落在脸上,将他眼底的冷漠映照得更为清晰。

“吾爱,你的善解人意还是那么令我为你感到‘欣慰’。”

“你……我——”她嗫嚅了两下嘴唇,却没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

“还待在那做什么呢?”熔金的眼眸呼唤着他曾留在她体内的赐福,细碎的光芒在他眼中跳跃,“和友人叙完旧,也是时候随我回去休息了。”

右眼的眼睫不受控制般震颤了一下,她心下一紧,随即挣开了猎人的手,主动朝神祇的方向走去。

将女人揽入怀中,拉达冈脸上的冷漠远比他的微笑更加瞩目:“臣子除了该学会察言观色,也应体恤君王——下次叙旧,可以挑选更为恰当的时间与地点。”

说完,神祇便带着一言不发的王转身离开。

思绪悄然回笼,诺丽纳感到背上覆了层不怎么轻的力道:一只修长有力的手阻止了她回头的动作。

她的步子乱了节奏:“等等——”

拉达冈没有低头看她,刻意压低的语调中也褪去刚才那分虚假的笑意:“跟我回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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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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