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跑走后，贝内特太太依然一个劲喋喋不休，但显然除了她自己，家里其他人没有一个对她的美妙想法感兴趣。

丽迪亚和凯蒂倒是向往伦敦的社交舞会，可对找丈夫一事还没有半点实感。

“妈妈！我才不会喜欢那些连舞都跳不好的书呆子！不过要去伦敦参加舞会的话，你一定要给我准备更漂亮的衣服和帽子才行！”

至于贝内特先生，他既不想理会两个小女儿的蠢话，更无意破坏妻子的兴致，毕竟他是如此体贴太太脆弱的神经。

他只是写一封短信送去镇子上。既然要签订协议，那肯定需要专业人士在一旁帮忙看看。除了他那位律师助理出身的连襟，眼下还有谁能帮忙呢？

家里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躲回房间的玛丽不去理会。她默默铺开画纸，停顿两秒，然后落下了练习的第一笔。

她一定要争取到这个机会，不是为了有机会找一个好丈夫，而是她确实不甘心在聪明美丽的姐姐和活泼可爱的妹妹之间默默无闻一生。

就算只有一位观众能够欣赏也好，她要让才华为自己说话。

……

“玛丽，祝贺你，我的孩子。”书房内，贝内特先生透过眼镜看着这个在书本和才艺上投入了最多时间的女儿，“你得到了林德先生的认可，但你真的想好要接受这份委托了吗？我猜，你肯定不会把你妈妈的那些话放在心上吧？”

“是的，爸爸。”玛丽觉得自己非常认真，肯定比在教堂里对上帝发誓会一辈子忠于丈夫的女孩们还要认真，“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出名的大家，这份好运似乎也不该落到我的头上。但既然林德先生愿意相信我，我绝对会努力把握住它。

至于妈妈，您知道的，她总是操心我们的婚事。不过您放心，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眼前的女儿眼神坚定，于是贝内特先生竟然生出一股陌生的感觉，有那么一瞬，他似乎都不能把眼前这个自信大方的女孩跟平时那个沉默着、难得说上一句好听的话的玛丽联系起来。

不过奇怪的感觉也就这么一秒，下一瞬，贝内特先生就回到了现实。这确确实实是他的女儿，只不过总算比往常头脑清醒了些。

觉得自己尽到了父亲的责任后，贝内特先生就恢复了平时的随性，放心地把这件事抛开了手。

不能怪他要为此找玛丽聊聊，实在是这种事情在家里，不，就算放在整个龙博恩，甚至整个麦里屯，都是前所未有！

一个平平无奇的乡村女孩的画竟然能被出身高贵的伯爵少爷看上？谁敢做这样的梦？

心怀震惊的不止贝内特先生，就连林德先生同行的朋友们也不是各个都能理解他为什么选择玛丽·贝内特来绘制插图。

“早就听说玛丽·贝内特小姐很有才华，好吧，今天一看，起码她的那些画确实不错，颜色很漂亮。”

宾利小姐意思意思地发表了一番还算友好的评论，略略铺垫之后，就不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可我不明白，您可是在为皇家植物园的工作，那些报告的插图难道不该邀请更有有资历、水平更高的艺术家来绘制吗？”

一旁的宾利和达西同样好奇林德先生的这个决定。当然，前者并不觉得玛丽的画有哪些不好，但是要说好，肯定也比不上那些专门研究艺术的大师。

至于后者，略略一想后，“是因为经费吗？”

林德先生点了点头，“没错，植物园里的研究项目并不少，议会和园长先生都觉得实用项目更重要。”

“原来如此。不过，虽说学术报告确实用不上麻烦那些大画家，但园长先生能够接受这样一位没有半点名气的……新手吗？”

“没问题，毕竟园长先生早就提携过自己的女同乡。只要结果符合要求，价格又合适，那么没有什么不可接受的。”

眼看林德先生与达西先生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听得云里雾里的宾利小姐趁着两人说话的间隙插话道：“林德先生、达西先生，你们在说什么？”

于是林德先生转过脸对宾利小姐解释道：“卡罗琳小姐，很高兴您觉得我的工作配得上那些大师的插图，这是您对我的工作的认可。

不过请理解，皇家植物园里的研究任务不只有我负责的这一项，所以议会的拨款也不可能全部落到我的手里。

既然资金有限，那就不要想邀请那些成名的大师了。玛丽小姐虽然没有受过系统的绘画教育，她的画作中也看不出丝毫浪漫或典雅的神韵，但就博物画的标准来看，已经符合细致、写实的要求了。”

林德先生的解释非常清楚，但宾利小姐心里依然不怎么痛快。

究其原因，不外乎玛丽是伊丽莎白的妹妹，而伊丽莎白则引起了她心爱的达西先生的注意。更不要说今天拜访贝内特家时，正是因为玛丽的画让伊丽莎白与达西先生有了单独聊天的机会！

够了！宾利小姐已经不想再听人夸玛丽·贝内特了！她赶紧换了个话题。

第二天上午，贝内特一家迎来了菲利普先生和菲利普太太；到了下午，林德先生在尼日斐花园里收到玛丽的回信。

“怎么样？”跟着送信的用人一起走进书房的是宾利小姐。

尽管不想提起贝内特家的小姐们，但她又忍不住好奇。这么一个乡下姑娘真有胆量接下皇家植物园的委托吗？不能吧？贝内特一家要是还有点自知之明，就该诚惶诚恐地婉拒才是。

可惜林德先生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她所期待的失望。他只是立刻提笔写了一封短信，让用人即刻送到贝内特府上。

宾利小姐紧张地等待着林德先生宣告最后的结果，只听他说道：“恭喜我吧，卡罗琳小姐，短短两天时间，我就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了一位合适的画师。”

宾利小姐失望地起身，走到书房门口才想起来补上一句“恭喜”。

……

这个时代，女人一旦结婚，连人带嫁妆都会一起变成丈夫的财产，自己反而无法随意动用。比如贝内特太太婚前带来的五千镑，就只能在贝内特先生去世后才能随意支取使用。

已婚妇女要是不幸变成寡妇，通常只能继承丈夫大约三分之一的遗产，改嫁后这点遗产还要交还给真正的遗产继承人。

至于未婚女性，一举一动都会处于监护人的掌控，所以玛丽的工作协议无论如何都绕不开贝内特先生。

但好在贝内特先生既不会把女儿当做私产拿去婚姻市场上牟利，也不会斤斤计较女儿的这点零花钱。

看完林德先生的详细合约，包括其中列出的玛丽需要绘制的插图内容，包括涉及的植物、需要单独详细绘制的部位、尺寸、颜色，乃至交稿期限和具体报酬……贝内特先生点点头，没什么计较就将手中的文件递给了菲利普先生。

相比贝内特先生的云淡风轻，菲利普先生算是拿出了百分百的专业水平，不仅一个字一个字地仔仔细细通读了合约，还努力想要找点不足，提些意见。

比如，“合约里表示一应工具由林德先生您代为准备，这没问题。但如此一来，是否意味着玛丽需要每天去您如今暂住的尼日斐花园工作？”

对此林德先生解释道：“玛丽小姐需要对照我带来的植物样本以及标本绘制插图，这些东西不适合随意外借，所以请理解。

考虑到玛丽小姐奔波辛苦，我会派马车每日接送玛丽小姐往返，当然，也欢迎简小姐或是伊丽莎白小姐一同陪伴。”

默默听着的玛丽觉得这个安排不错，长时间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工作，要是能有简或者丽兹陪伴，那她心里会舒服许多。

贝内特先生也觉得林德先生的提议很明智，除了简和丽兹，贝内特太太和凯蒂以及丽迪亚显然不会对这样安静的工作感兴趣。

见大家都满意，自觉发挥了不小作用的菲利普先生也很高兴。

看看！他可是同贵族家的少爷签订过合约的人！以后出门简直可以把“专业”写在脸上了。

敲定好一切细节后，林德先生婉拒了贝内特先生的宴请，对起居室里等候的其他女士们略一鞠躬就带匆匆离去。

要说性格冷淡，林德先生跟达西先生其实没什么两样。但前者在贝内特太太眼里是傲慢无礼，后者就变成了专心事业，有上进心。

不管从前如何，“专注事业”是贝内特太太近来最欣赏的品质之一了。

送走林德先生后，贝内特太太还来不及走进门就开始大声呼唤起她最聪明最体贴的宝贝女儿。

“哦玛丽！让妈妈看看你！天呐我的宝贝！我就知道老天不会辜负你的才华！

叫我说卢卡斯太太也该像这样培养夏洛特才对！一个女孩子要是既没有丰厚的嫁妆又没有出众的美貌，那就该早些在别的地方下功夫！”

一旁的菲利普姨妈对这话大为赞同，“说的没错！亲爱的姐姐！像玛丽这样愿意在学业上仔细钻研的姑娘可不多见啊！当然，你的远见更是举世罕有！”

姐妹俩开始对如今的子女培养以及婚配市场指点江山起来，两位男士则迅速躲进了书房。

虽然贝内特先生还要忍受菲利普先生滔滔不绝的恭维以及见缝插针的自夸，但他心情颇好，因此并不觉得眼前聒噪不止的蠢蛋有多叫人难以忍受。

……

尽管作为合约真正当事人之一，玛丽在检查合同时全程被排除外。不过能签上自己的名字，她就已经非常开心了。看着爸爸将那几张薄薄的文件收好，玛丽就迎来了激动又好奇的姐妹们。

“恭喜我吧！”玛丽罕见地张开双手拥抱大家，用前所未有的开朗语调说道，“以后，皇家植物园的典籍里也要留下我的笔墨了！”

关于皇家植物园，原型就是现在的英国皇家植物园：邱园。不过在奥斯汀生活的时代，这里还是一座私人皇家园林，要直到19世纪中期才逐渐向公众开放。

关于博物画：这个门类在17~19世纪地理大发现时期得到了快速发展。

考虑到那个时代女性接受教育的情况以及男性对女性走出家庭的排斥，大家也可以理解女博物画家人数稀少。不过就算这样，18世纪初英国出现了第一位女性草药学家和植物画家Elizabeth Blackwell，19世纪的英国植物学家林德丽培养了女博物画家Anne Drake，维多利亚时代的玛丽安娜·诺斯甚至独自闯荡世界，在天涯海角寻找那些不为人知的神奇植物。

另外在中国，明朝时期文征明的玄孙女文俶（江南百景图里有这个角色，手上还抱着一只孔雀，孔雀好像也是她绘制过的博物画对象之一）也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博物画家，她绘制的草木细致写实，又兼具中国传统画作的淡雅脱俗。虽然都是博物画，但看起来就是跟西方那种“华丽”或者“精致”的感觉不一样。

关于当时英国婚姻：女性嫁人连人带嫁妆都成为丈夫私有财产，甚至丈夫可以动用妻子的嫁妆，而妻子不能。所以当时甚至会有男人故意谋财害命，随便找借口说妻子疯了病了，把人一关就独吞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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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签订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