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触及到坂宏人的那刻，梦境世界终于彻底崩落。

宇宙璀璨的永夜褪去，重新变成空茫的惨白，坂千里如梦初醒，慢慢睁开眼。伫立在地平线上的巨大古木盛开一树繁花，漫不经心落下一场霜白的雪，而她就正躺在树下，花落了满身，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埋葬在孚雅的海洋中。

……她这是怎么了？

记忆还停留在从超级空间捞出宏人的那刻，花了些时间才意识到那不过一场逼真的美梦，千里沉默了会儿，不知是不是耗尽了心力，在她试图靠着树干站起身时，只觉得膝盖发软，身形一晃，就要倒回地上厚厚的落花中。

一只手蓦地伸出，扶住了她的肩膀。

熟悉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让她冰冷的身躯开始回暖。坂千里慢慢扭头望去，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人，一时无言。

他们沉默地注视着彼此。

“这真是一场逼真的梦。”

半晌，千里先动了。她看着对方身上银白色的宇航服，不由得苦笑，或许之前她可以假装自己不曾发现，心安理得享受他给予的假象，但在一切都尘埃落定的现在，她知道自己也到了该放弃执念的时候：“谢谢你，上一次，还有这次，都来到这里救了我。”

孚雅空间是她的意识之海，虽然不知道奥特战士为什么总是能够轻易出现在这里，但毫无疑问，梦比优斯确实给了她很大的帮助，以至于愿意迁就她自私的任性，被她潜意识替换成宏人的模样，也从来没有任何怨言，甚至也从不开口戳破她自欺欺人的幻想。

只是——

“已经足够了，你不必再为任何人放弃自己的身份，假装成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未来。”

她来到了超级空间，亲自证实了坂宏人的死讯。圆满的梦境算是意外之喜，梦比优斯已经帮她良久，她再也不该将对于宏人的未竟感情转移，在对方身上寻找相似的影子。

而那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一直凝视着她，黝黑的眼眸中似乎包含了很多。

良久。

“千里。”

他张了张嘴，这么轻声唤她，语气里有某种苦涩、却也如释重负的意味：“我其实很高兴……”

顿了顿，他弯起眉眼，微微笑了下：“我很高兴，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这话听上去有些没头没尾，可千里却一下子怔在原地，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般，整个人都透露出某种震惊的空白。

日比野未来有着和坂宏人一样的身姿，一样的声音。但两个人就算再相似，也总有些刻在骨子的东西，只要一开口，绝不会让人把他们认错。

他不是日比野未来，而是——

“别这样看我，千里。”

语气里有隐藏不住的颤抖，看着她脸上骤然破碎的表情，坂宏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声音开始变得沙哑：“我不想后悔。”

后悔将她带回火星基地，后悔以己之姓冠她之名，朝夕相处，在亲手搭建起无法斩断的羁绊之后，又永远离她而去，将过往一切美好回忆都变成深重的伤口，留在她漫长的生命中。

相遇，却又永别。

那确实一场不该开始的美梦。

“……抱歉，宏人。”

只说出这么一句，就哽咽得再也无法言语。千里猛地偏过头，眉宇间满是隐忍不发的痛苦，很难说究竟是在为了什么朝他道歉：“我没想到是你。”

是啊。

坂宏人悲伤地想。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以这种方式再次和她相遇。孚雅空间里只有意识体才能活动，他既然出现在这里，就证明他本身已经不在了。即便超级空间再度打开，地球最终收到了阿朗达斯号的求救讯号，自己也只剩一捧尘土，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从未谋面的故乡。

“是博伽茹干的吗。”

也想到了这一点，千里抿紧嘴角问道，虽然是疑问的句式，却不是疑问的语气。而坂宏人知道她其实并不需要回答，如果能够不再提起惨烈的现实，那么即便彼此心知肚明发生过什么，也多少能有些虚幻的慰藉，让人不要那么痛苦和绝望。

他们注视着彼此，在漫天落花中站了很久。

坂宏人还有很多话想说，还有很多事想做，而他知道千里也是一样。可时至今日，当所有激烈的情绪慢慢褪去，他们注定要永远分别，剩下的也只有无能为力的沉默。

可是，他的命运中断于此，有人却还要继续走下去。

已经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

“千里。”

这么轻唤一声，宏人微微笑了下，看着她的目光里只有温柔：“不跟我道别吗？”

曾经的分离太过仓促，他们都没来得及见到彼此最后一面，而幸好，现在还能补全这个遗憾，哪怕那只是所有错过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如果不道别的话，就可以让远行之人留下吗？

望向对方熟悉的眉眼，坂千里很想这么去问。可她知道那答案永远不能被改变，出口也只是徒增伤感，与其绝望于注定的结局，还不如用最坦然的面目接受，哪怕只是假装也好，起码能让彼此不再介怀。

坂宏人是那么美好的存在，她不该让他在离去那刻依然牵挂自己。

“你不必担心我。”

于是，她终于能够鼓足勇气，正视他们之间注定到来的分离：“就算只有一个人，我也会过得很好。”

宇宙中的花落了，却还会有更多绚烂盛开。

坂宏人给了她姓名，将她从漫长无光的黑夜中拯救出来，教她学会什么是爱和勇气。是他成就了如今的坂千里，就算他们终将分离，这些无价的宝物她也会一直珍藏着，直到他们在宇宙的某个角落再次相遇。

那么，“就在这里道别吧。”

看着对方逐渐开始变得透明的身躯，她试图露出一个微笑：

“我会带着你的那份，好好去看看这个星球，认识更多的同伴，还有……”

后面的话淹没在突如其来的哽咽中，难以为继。而宏人温柔地弯了弯嘴角，目光从最开始就一直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的另一道身影，将她未竟的话语补充完全：“去珍惜另一个你深爱的，也深爱着你的人。”

绵延不绝的思念，彼此交付的挚爱，这些世上最美好的感情，能够跨越生死，远比生命本身更长久。

“去吧，千里。”

回到现实之中，回到呼唤你的人们身边。我会在所有命途的终点等你，等你走过这一生，在生命与时光的尽头重逢。

走得慢点，再慢一点。

头顶漫天飞舞的霜白就像是在心里下了一场大雨，混杂着过往所有爱恨，蔓延出漫长而鲜明的隐痛。坂千里抬起头，锁住眼底几欲滑落的晶莹，在对方的注视中，轻轻“嗯”了一声。

“再见。”

再见了，宏人。

她转过身，不再去看对方消散的那幕，就好像这样他们就只是生离而非死别，她还能欺骗自己坂宏人依然好好活在宇宙的某个角落。而在孚雅枝叶笼罩不到的地方，梦比优斯正站在那里，望着千里朝自己慢慢走来，步伐头一次如此坚定，就像是终于怀抱玫瑰走出风雪的旅人。

他知道她还是将一部分永远留在了身后，但他也明白，同样会有什么将在她身体中生长，填补心脏上留下的空洞。

“这么离开，没关系吗？”

他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有点担忧地问。

“没关系。”

而千里摇摇头，眼里有光：“这样就好。”

他们已经告别。

今后的路，她会一直走下去。

如宏人所期望的那样。

空间里终年弥漫的白雾在这一刻终于散尽了。

有明亮的日光兜头洒落，将孚雅的每处枝叶都笼罩上一层暖意。千里朝他伸出手，而梦比优斯用力，抬头回望向那道一直注视着他们的目光。正好看见，站在树下的坂宏人身影终至透明，散成无数光点，永远与千里心中的繁花留在一处。

「请照顾好她。」

那人最后这么无声开口，而奥特战士确信自己读到了对方留给他的一句：

「谢谢你，梦比优斯。」

还有，永别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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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