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忆初将来龙去脉告诉了郑号锡后，他格外沉着，比起话里的内容，他更在乎她的态度。

几乎不带情绪起伏的倾诉，她仿佛局外人，自始至终都用置身事外的姿态对一切轻描淡写。

“还有谁知道？”他紧紧看着她片刻，转而询问。

何忆初沉默半晌，摇了摇头，淡然得不可思议，“除了你。”

她一开始便打算隐瞒到底，会被郑号锡发现完全是计划之外。

他连忙追问：“你的父母呢？”

“……他们去世了。”

郑号锡微愣，“抱歉。”

她笑了笑表示无所谓，安静了一阵，盯着虚空径自说了下去，“过一阵我打算向工作室申请长假，专心治疗。”

尽管手术日期还未定下来，但所幸父母生前留了一笔积蓄，加上她工作这些年来也慢慢有了储蓄，暂时足以应付高昂的手术费。

郑号锡一瞬不瞬盯着她，吐纳沉重，攥紧了拳头，极力迫使自己用从容的语调提起另一个名字，声音却喑哑低沉。

“金泰亨呢，他也不知情？”

脸上的笑容停滞了半秒，她很快摇摇头，自顾自继续说：“我在医院遇见他的护士，却认不出来。看来发病的速度比我想的还要快……”

郑号锡一个大步朝她靠近，与她平视，看清了她眼角的泪光，心脏狠狠揪紧了一下，“忆初，冷静下来。我不是在逼迫你。”

何忆初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后退了一小步，“号锡，这事比想象中糟糕……你刚刚也看到了，到时我不只认不出你，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说不定哪天我会想不起回家的路……”

她越说越激动，近乎失控，下一秒声音却戛然而止，只见上一秒还静静注视着她的人一把将她摁在自己怀中，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顿时之间，何忆初如同一台停止运作的机械，一切思绪宣告中止。

一切发生得毫无预警，又像是隐忍已久。

心乱如麻的人在短暂的错愕后平静下来，不自觉想挣脱他的怀抱，无奈郑号锡搂得更紧，她无法抬头看清他的表情。

他轻轻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语气近乎央求，“不要动，就这样听我说。”

闻言，她慢慢停止挣扎，脸颊抵在最靠近郑号锡心脏的位置，清楚感受到透过衣服传来的心跳，以及温暖的体温。

如此陌生，如此鲜活。

“号锡……”抱着她的人与她熟知的郑号锡判若两人，她一时感到迷茫。

“我保证，我会去找你。”

耳畔响起的嗓音混杂着略带颤抖的气息，是她不熟悉的口吻。

她怔愣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应她刚才的话。

“不管你忘了我多少次，我都会告诉你我叫郑号锡，直到你记住为止。”

渐渐他的呼吸没了原先的急促，取而代之的是愈发平稳坚定的语调，他的一字一句郑重得像是承诺。

何忆初微微翕动嘴唇，嘴里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未知的未来摆在面前，铺天盖地的无助仿若藤蔓一般死死缠绕着她。

抱紧她的那一刻，郑号锡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极度不安，极度害怕。她正处于悬崖边岌岌可危，如果不出手拉她一把，他确信自己将来会后悔莫及。

“我不是金泰亨。”他说着，不禁苦笑一声，轻抓她的肩头，让她迎视自己，柔声细语，“在我面前想哭就哭。”

她注视着他，鼻子不受控制抽动了下，很快撇开视线，死死咬紧嘴唇，吸了吸鼻子，似乎想强忍奔涌上来的泪意，然而那句话猝不及防地触及了心底最坚硬也最柔软的地方，她的伪装终是溃不成军。

“我不想变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嘴边只剩下破碎的哽咽，何忆初抓住郑号锡的袖子，力道不大，却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眼泪在脸颊留下蜿蜒的痕迹，她的脆弱在郑号锡面前暴露无遗，他只是笑着轻柔拭去她满脸泪水，小心翼翼拍抚颤动的后背，像在安抚一个受了伤的孩子。

“我在啊，一直都在。”

-

深冬的夜晚寒风凛冽，呼出的气息凝成白雾，让人不自觉想裹紧衣物，缩进温暖的屋里。

金泰亨推开家门，迎接他的是一室黑暗，空气滞留太久造成的压抑窒闷令他忍不住蹙眉。

门外的月光将影子拖曳得极长，他抖掉肩上碎雪，脱下外套，换上室内拖鞋，接着走到开关处，按下灯的按钮，柔和的光线驱散了黑暗，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

眼角瞥见何忆初留下的那把钥匙静静躺在桌上，他目光停顿了一下，把钥匙放回原位。

脚步声在地板上尤为清晰，伴随着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响，金泰亨走进厨房，将沿途顺路买的晚餐放进微波炉加热。

在等待的过程中，他无所事事地望着窗外，街道上零落的路灯投射出斑驳树影，寂寥无声。

金泰亨不曾为如此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感到索然无味，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觉得倘若身边有个人陪伴也不赖。

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的自己也会产生这种想法，他不免感叹。

微波炉的提示音打断思绪，金泰亨取出热气腾腾的餐盒，走到餐桌前坐下开始用餐。

他的屋子很安静。

下意识抬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对面。

就是太安静了。

用餐结束，金泰亨准备打开冰箱取出一瓶矿泉水来喝时，意外发现上面贴了张纸条。

「偶尔也下下厨吧，别老吃外食了。」

瞬间认出那是何忆初的字迹，他二话不说打开冰箱，里面装满了易保存的食材，凝视了几秒，睫毛忽地一颤。

何忆初住进来前，他的冰箱经常只有啤酒和矿泉水。

很快，他合上冰箱，接着上楼，推开房门时突然脚边碰到了什么，低头一看，发现门口放着那天未从何忆初手中收下的礼物。

有个患者刚结束手术需要密切观察，因此过去三天金泰亨都留在医院过夜没回家，礼物应该是何忆初离开那天留下的，盒子上还附了张小卡片。

「泰亨，生日礼物我放着了。可能你也猜到我送的是什么了，但还是希望你会喜欢。」

卡片右下角还附上一句注意保暖。

他缓缓拆开礼物，一对毛绒手套映入眼帘，看上去很厚实，正适合在冬天时戴上。

他取出来试了试，大小适合，本来还略带冰凉的手掌温暖了些许。

在国外留学时，金泰亨每年生日都会收到何忆初和父母一同寄来的礼物，也许是恰逢冬天担心他着凉，他从她那儿收过围巾、收过针织帽、收过大衣，全都是御寒用的。

那些礼物并未署名，只有一张写着生日快乐以及注意保暖的卡片，但他知道是何忆初。

金泰亨回头看着何忆初的房间，犹豫了片刻，推门而入。

打开头顶的灯，不出所料，里面空空如也，空中飘荡着灰尘杂质，窒闷的空气令人难以喘息。

金泰亨四处走了走，不时摆弄一下书桌，拉开抽屉，又打开衣橱探头查看，仿佛这么做就会在某个不起眼角落找到何忆初留下的物品。

遗憾的是房间曾经的主人收拾得十分干净，好似不想留下自己一丁点的痕迹。

一无所获的人最终在床铺上坐下，转头望向外头，尽管雪停了好一阵子，厚重的积雪仍是覆盖了屋顶、马路，甚至压断了树丫。

实际上，金泰亨没料到何忆初会那么快搬走，也没料到今年的初雪那么早降临。

如重逢时那般，何忆初不期而然地出现，不期而然地离去。

他沉重地呼出胸腔的一口气，疲惫躺下，视线与天花板上的吊灯对望，唯一的光源在黑夜中显得几分微不足道。

何忆初告别之际脸上的笑容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从心底深处升涌而起的那阵似有似无的怅然，此时正一点点啃咬着他。

他觉得自己好像遗失了什么，心头忽然掏空了一块似的，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离开了。

双眼传来一丝干涩酸痛，不知是否直视着光源时间过久，眼眶不知不觉聚集了湿意，他轻轻一眨眼，感觉到眼角有什么滑落，随即隐没在鬓角。

金泰亨忍不住抬手遮挡略微刺眼的的灯光，这才发觉自己一直戴着何忆初送的手套，那个瞬间也许为时已晚，可他似乎明白了。

他希望的，其实是何忆初待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