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正当夏暮。江潮带晚,远处风帆起伏,近岸芦叶簌簌,星河鹭起,孤鸿明灭。
一叶小舟自芦叶荡中缓缓出露船身,逐波轻漾,船头坐着个身形纤细的短褐小厮,手中执一枝瘦竹鱼竿,丝纶垂进水里。
小厮半眯着眼,似是在打盹,但手腕却丝毫不见抖动,静得与雕像无异,身后的船舱里整整齐齐摆满了酒坛子,有的拍开了封泥,坛子里便可听见活物游弋的哗哗水声。
鱼咬了钩,丝纶绷直,鱼竿迅速弯出弧度,小厮手腕一抬,一条尺长的鲫鱼破水而出。小厮熟练地摘了钩,把鱼扔进开了封的酒坛之中,哗啦一声,酒水溅出数寸高。
又穿了饵,将吊钩垂入水中,小厮便如入定佛陀般盘腿而坐,一动不动。
忽然,一声斥咄:“哪里来的小贼!敢在此处钓鱼!不知道是陷空岛的盘口么?”
小厮眼皮抬了抬,毫不客气地回敬:“满江的水满江的鱼,我可没瞧见哪上头刻了什么‘陷空岛’。”
破空之音倏忽而至,一支劲矢朝小厮面门激射过来。小厮听风声嘶嘶,知是箭来,不敢大意,算准了方向,头微微一偏,轻巧地避了过去。
没想到话不投机,对方便起了杀意。小厮不禁怒从心头起,抛下鱼竿,霍地立起身来,破口便骂:“好无道理!清风明月本无主,几时轮到你们来管我钓鱼了?”
“见你钓这江里的鱼,小爷不爽快了,偏要管一管。”
应答的是个年轻男子,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傲气。小厮朝前望去,便见一艘寻常渔船破浪而来,舟子立在船头摇橹,而舱中坐着个宝蓝衫子的少年,眉目俊美,气质焕然。他手里挽着弓,正搭上了箭对准了小厮,开口说话,和先前应答的正是同一人,话里皆是挑衅:“这一箭你避得开,还是避不开呢?”
又是一箭挟风而来。此次角度十分刁钻——舟身窄小,大半船身陷在簌簌芦丛中,腾挪之地更是憋仄,而箭头所指正是小厮胸口处,上下左右各方皆被封死,闪避不得。
小厮见箭射来,先是慌张踉跄退了半步,但最终他还是向旁边侧了身子,上半身半靠着繁密芦杆,仿佛再一用力便会栽进江中。或是小厮身板瘦弱轻盈,他半靠着芦杆便如一片羽毛停落,竟古怪半仰着躲过了这一箭。
箭镞从他眼皮底下划了过去,没入芦叶丛中,箭风凌厉,刮得他脸上肌肤隐隐生疼。
好容易躲过了这一箭,想到少年话中的傲慢,小厮针锋相对:“想考校我的功夫?让我也领教领教你俩的厉害!”他说着,猛地站稳了身子,弯腰绰起一坛酒,朝船上舟子奋力掷去。
没想到舟子却是个不会武功的,躲避不及,被酒坛结结实实撞上了胸口,一声闷哼,直挺挺栽入江中,哗啦溅起半丈高的水花。少年皱眉躲开,没给水打湿一身衣裳。
没料到这么轻易便下对方一子,小厮怔了了片刻,一时不知该是见好就收,还是借机嘲讽。他攥着船桨,见少年眼风挟怒正朝自己望过来,不由气性上头,放声笑道:“不过这点本事,也想在这松江上做地头蛇?”嘴上不饶人,心中却忌惮少年的箭势迅猛难当,小厮手上把浆悄悄地一下一下拨起水来,要掉头赶紧望芦花荡中藏去了,心中暗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瞧这些人定是不依不饶的,恐怕舱子里的酒也带不全了,白白浪费几两银子。
船掉过头,小厮背后便出露了空门。他生怕少年弓箭暗发,便拗头回瞧,瞧见的不是对方挽弓张箭,却是少年正探头往江里张望,神色复杂,怒色中竟夹杂些不知所措的意味。
见小厮回头来望,而他踏住那船已半身没入芦叶当中,如鱼入江,要失了踪迹,少年一咬牙,把皂靴踩上船舷,探身望水里唤道:“白福,你要是没溺死,赶紧爬上来撑船!”
小厮听了这话,心说:“这恶煞也不是没手没脚,怎偏要这舟子上来替他撑船——莫不是他连船也不会撑?一个江大王,竟连船也不会撑,真是癞□□长毛,奇了怪了。”他心里这样好奇着,眼光便被身后情势牵引住,便见得先前那被他用酒坛撞下水去的白福从水里冒了个头出来,吐了一口水,才应那少年道:“五爷莫慌,小人这就上来。”
少年见舟子无恙,想是两处都松了气,便道:“我倒是不慌,只不走了偷钓鱼的小贼,一切好说。”
见那白福已探了半条身子进舱子里了,小厮心说:“舟子不会武,却能撑船;那恶煞武功高强,却不识水性,一对狼狈,怕他作甚?教这舟子爬上来了,两人对我必是穷追不舍,不如趁这个当口,将这两人都掀进江里去,好教我脱身。”这般想着,计即刻上得心来。小厮将细瘦的钓鱼竿望水中一抛,瘦竹空心,在水面上沉沉浮浮。少年立在船头,见小厮不逃反进,当下立即挽弓如满月,一箭呼啸而出。
小厮接连两脚,足背前后勾带起两只酒坛,裹挟着风声,踢向箭来的方向,自己却脚尖一点,飞身单足落在竹竿上,轻巧得像只蜻蜓歇在上头。少年见他轻功好到如此地步,竟能借着一支竹竿停落在水面上,也不禁暗地里喝了一声彩。
箭矢撞上首只酒坛,脆的开裂声炸开,酒水迸洒,如飞珠溅玉,顿时酒香随风弥散。那箭矢射破酒雨,迎面撞上后一只酒坛。咵啦脆响,箭矢劲道不减,第二只酒坛应声而裂。那两只酒坛如同时炸开,脆响相连,碎瓷迸溅,酒洒如雨,哗啦落往江面,激起波澜阵阵。
小厮心里也知那两只酒坛挡不住少年的箭,只能缓一缓势头,早做了准备。见箭冲面门而来,他点在钓鱼竿上的腿当即微曲,使了下坠的力把鱼竿踩进江水里,而上身望后仰弯下去,那箭便从他鼻尖上掠了过去。
脚尖依然牢牢点住鱼竿,鱼竿一沉,又一扬,小厮便借力腾起,靴上淋淋勾一片江水,望少年舟上跃来。
这一下兔起鹘落,扒住船舷的白福眼睛也瞧直了。
知那头小厮必定望船上落来,少年心中暗哂,心说:“之前你要逃,讲不准便让你逃了,如今却正望刀口上撞,到这船上,还走得了你么?”当即掣出佩刀,冷笑道:“地狱无门你来投,怪不得我了。”青芒一闪,宝刀迎头劈向小厮。刀势头猛,如同千钧泰山压顶而至,刀风迫得人脸隐隐生疼。
不料小厮落脚的不是舟上,而是白福的脑袋。
踩上白福头顶,小厮微微一笑,使了个千斤坠。白福只觉顶上压了座铜打的大山,脖颈似一根铁铸的杵,要望胸腔里钉下去,手一松,竟给小厮踩进了江水里。
刀锋已迫近,有风雷之势,小厮已躲不及,直直望后仰,手却不自觉地扬起。
再站不住,小厮索性望江中栽去。刀光掠过,削下小厮的一片袖子,悠悠落在船舱中。
江水溅起,泼在舱子里。少年皱着眉闪开脚。
立在舟中,不知水里情形,少年正要探头去唤白福,忽听得船下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想尝尝你家的江水滋味么?”少年刚近船头,那小厮已搭上船舷,手腕一翻,将船掀覆。
小厮心中原想的便是在船上短兵相接定要吃亏,自己既会水又会武,在水中势必强于这二人,便想出这么个主意,分而破之,却又惧少年识破自己入水偷袭的意图,便在之前耍出这么一段杂技,假装要望船上落,实则却是将白福踩下水,再翻了少年的船。
水声激激。谁料船身一动,少年便识破了小厮的伎俩,足一蹬船头板,腾身在空中翻起,衣袂飞扬。脚再落下时,踏住的已是生满滑腻青苔的船肚了。
少年在悠悠晃晃的船肚上杵定脚时,白福正咕噜呛着水,从江面上冒出头来,而小厮已游开丈远,眼见伸手便要够住自己小舟了。小厮一面望船上爬,一面回顾身后情势,见计策不成,没将少年掀进水里,与他舟子一般做个落汤鸡,不由连连叹气,失望不已。
正当此时,一声尖锐的哨音,直上云霄,惊起芦叶荡中一滩鸥鹭。小厮被陡然的哨声惊了惊,眯眼细瞧,只见白福扒住翻出的船肚,嘴里吐出一只骨哨来。
小厮不知这哨声传的是甚么意思,少年却清楚得很,不由愠怒,斥责白福:“吹甚吹?不过是翻了一条船罢了。”
“五爷,若不叫其他爷来,岂不放走了那厮。”白福朝小厮努了努嘴。
少年怒极反笑,心中道:“几位哥哥隔得老远,便是乘奔御风,也赶不及捉拿这小贼。”嘴上却不想与白福罗唣,目光四顾,想寻件称手的武器,再拦那小厮,却发觉弓箭尽数没进了江水里,只得连连摇头。
小厮已然爬上了自家船,闻得舟子言,纵声大笑:“就是叫其他人,怕也捉不住我。”他一面说,一面弯腰环抱起一坛开了封泥的酒,挑眉朝他们扮了个鬼脸。
少年听得小厮如此嚣张,束手无策之际无暇顾及,心中想的只是如何把足下这条船翻过正面来。思及便当机立断,只把脚踏住船肚子靠船头的那一边,跃起身来,直直堕下,把船头压进江水里,船尾便应势飞翘出水面,淋漓一片水帘。少年扬手扣住船尾,借势飞身而起。一条船竟给他生生翻了过来。
手掌在船舷上一撑,少年落进浸了水的船舱中,稳稳定住了脚跟。
“好身手!”小厮瞧了这一场热闹,胳膊夹着酒坛,空出手拍起掌来,“不耽搁了,我去了!”言罢,转身一跃一跃地借着芦叶上岸去了,转瞬就隐没在暮烟之中。
白福哼哧望舟中爬,陡然不见了小厮的身影,不由问少年道:“五爷不追了么?”
少年冷笑一声,摇头道:“量他也逃不出。”
白福爬上船,依照少年的吩咐望回划。半柱香不到,两人忽听得遥遥一声唤传来:“五弟,你无恙罢?”
一艘渔船正朝两人驶来,摇橹欸乃之声已在耳畔。
少年笑着应道:“惹三哥忧心了,小弟无恙。”
来者罩一件灰衣,连须胡如猬如戟,立在船头,两只怪眼睁得浑圆,正是陷空岛卢家庄和卢员外拜过把子的穿山鼠徐庆,而小舟上的这位便是锦毛鼠白玉堂了。
“既然无事,五弟吹哨子唤俺来,是作甚?”
白玉堂瞥了一眼白福,白福忙将来龙去脉略略地讲了。
徐庆道:“这厮是个狡猾人物,该抓住了好一顿教训——俺这便派人上岸上搜。”
白玉堂摆手道:“三哥莫要打草惊蛇。”
徐庆问道:“五弟可还有甚么好计谋?”
白玉堂道:“先回庄上牵两条黄犬,我自有计较。”言罢,摊出手来,手上躺一片褐布。
白福惊道:“这是那厮的?”
白玉堂不作答,只是吩咐白福把小舟望陷空岛划回去。
白玉堂的小舟在前,徐庆的渔船还需调转头,故赶不及小舟。
小舟行了片刻,白玉堂正要看徐庆跟到哪处了,遂拗回头来望。
不望还好,这一望,白玉堂心中直叫起不好来。
原来徐庆跃上了小厮留下的小舟中。
“哟,这酒好香呵。也不知是谁搁这处的。”
白玉堂心说:这三哥嗜酒如命,又心思纯直,见了一舱子美酒必定把持不住,万一那小厮在酒里放了毒物,三哥恐怕有性命之虞。
正待要唤他,却见徐庆拎起酒坛子,托着底叹道:“待俺尝一口。”说着猛地灌了一大口。
见状,白玉堂一声“三哥,当心”直直梗在了喉口,心都被那一口酒吊到了嗓子眼里。
徐庆只觉美酒入喉虽是清冽爽口,但那冰凉腥腻的又是个啥?
他的脸好似个成了精的冬瓜,青一阵,黄一阵。
白玉堂道:“三哥?”
徐庆猛地一口酒水啘出,见了船板上的物什,脸上红绿交织,好不精彩。白玉堂探首一瞧,只见甲板上一滩湿漉漉的酒渍里扑腾着一尾两寸长的白鲦,生猛活泼,银鳞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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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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